凜冬覆雪,宮燭搖晃。
姜止立在高樓之上,遙遙望着宮門,見星點的火光燎成一片,悉數沖破宮門。
叛臣殺進來了。
爲首恰是平素最愛與她作對的權臣商闕。
還別說, 那人慣是廣袖長衫,文人打扮,如今身披鎧甲,手持長劍的模樣……倒是挺好看的。
頗有種令人眼前一亮的感覺。
隨侍的女官寧貞急匆匆的跑過來,跪於姜止面前:“娘娘,快些逃吧!”
姜止側了頭,只覺繁重的鳳冠壓的脖子生疼。
“陛下逃了嗎?”
寧貞急道:“是,宮中有密道,陛下已攜幾位皇子公主離開,娘娘,您快些走吧!”
姜止抬手,扯下頭上華貴的鳳釵、頭冠,步搖,一一丟下去,直到滿頭青絲散亂,覆於肩頭。
她微微一笑,神色自若:“商闕年幼時曾長於中宮,受先皇後教導,這宮中有什麼密道他能不知道?”
逃的掉嗎?
根本不可能。
陛下啊——
也是逃不掉的。
“你看,”姜止拉起跪着的寧貞,指了指下頭,饒有興致的與她笑論:“那位商大人,其實生的不比陛下差的。”
“只是平素身子弱一點,瞧着像個白面書生,但今個兒,本宮覺得格外俊俏。”
寧貞聽的滿頭黑線。
這都什麼時候了!命都要沒了!她這位主子還惦記人家美色!
“你啊——不必害怕。”
姜止漫不經心的敲了敲寧貞額頭,從袖中取出一方玉珏,塞到她手裏,“本宮昔年得商闋一諾,可許一願,你拿着它,交給商闋,他自會保你平安無虞。”
“那娘娘您呢?”
寧貞仿佛預知到什麼,心下萬分惶恐。
姜止再度側頭,望向遠處。
目之所及,宮門已破。
商闕似有所覺,勒馬停下,亦是抬頭,與之對望。
四目相對,姜止沖他笑了一下,動了動唇,無聲的吐出三個字來。
“我輸了。”
那高台之上的女子一身華服,釵環皆已卸淨,青絲隨風揚起,含笑挑眉,襯着四下殺伐和屍骨,竟生出一股子別樣的壯烈。
商闕眼皮子急跳了兩下,心頭陡然生出一股子不好的預感。
“咳……”
他心悸的捂着胸口,咳了幾聲,再度抬頭之時,就見那華服女子從高台一躍而下。
帶着內力的聲音遙遙傳來,清脆直白。
“君子一諾。”
商闕眼瞳驟然收縮,迅速御馬疾馳,直直奔向高台。
最後甚至於提氣運功,腳尖在馬背上一點,以輕功急急飛掠過去。
“姜止!”
當初的賭注尚且歷歷在目,姜止目不轉睛的盯着他,笑的像只狡黠的狐狸。
“倘使我贏了,你要做我的男寵。”
回應她的,是商闋的冷冷一笑。
“那倘使我贏了,你死。”
沒有奇跡出現。
商闕速度再快,卻仍是因爲隔得太遠,氣力不濟,在不遠處被迫落於地面。
她一心求死,像一只蹁躚的蝴蝶,輕盈的落下來。
轟然墜地。
“姜止……”
商闕頓覺心口刺痛,一時間提不起真氣,只能跌跌撞撞的奔過去。
血染華服,枯萎落地,含笑的女子闔了眼,面若桃花,美豔至極。
商闕失了力氣,陡然在她身邊半跪下來,嘔出一口殷紅的血。
強提真氣,痛極反噬,商闋垂眼,沒有碰死去的女人,反倒輕嗤一聲,“懦夫!”
什麼君子一諾,他從來不是君子,她也不是。
兩個小人,竟守起了君子之諾,委實可笑!
身後隨扈趕來,見這個孱弱的男人疲憊的擺擺手,啞着喉嚨吩咐:“密道已經提前堵了,你們從宮裏截人,一個不留,把屍首帶回來。”
“另外,無關宮人,就不要動了。”
四周蕭瑟,透出淒美的白。
商闕斷續的低咳着,忍了又忍,仍是上前,將死去的女子打橫抱起。
“我讓人以皇後之禮葬你,也算全了你的願望。”
“這萬人之巔,來過也就那麼回事,下輩子,換種活法吧!”
“這裏不適合你。”
寧貞從城樓下來,踉蹌着撲過來,見此情景,隨即腿一軟,悲愴的跪下來,喃喃自語:“娘娘……”
商闕一步步走過去,路過她時,餘光瞥見她手裏緊攥着的玉珏,面色平靜。
“跟上吧!宮裏頭正亂,旁人護不住你。”
寧貞起身,抬步跟上這個踉蹌的男人,見他一慣挺直的脊背有些塌陷,卻牢牢抱緊懷中已經死去的人。
她覺得意外,又覺得驚訝。
商大人對娘娘……好像格外不同些。
縱使平日針鋒相對,如今情景,她倘使沒有看錯,這位大人眼底慢慢浮出悲痛,腳步虛浮,一步接着一步。
直到最後力竭,又嘔出一口血,失了力氣,半跪在地上。
可懷中之人,仍是護的穩穩當當。
“大人,讓奴婢來……”
寧貞上前,剛要試探着提出由自己來,就被拒絕。
“不用。”
商闕心口劇痛,幾乎站不起來,低頭望着女子頸子染的污漬,騰出手來給她擦了,扯開唇角,竟是意外笑起來。
“衣冠入皇陵,你與我葬於一處,如何?”
“呵……你不同意,也沒辦法,誰讓你死在我前頭呢?”
“回回耍賴,輸了也得討些什麼,這一回偏偏這樣規矩的踐諾,姜久久啊——”
身後跟着的寧貞聽到這裏,驚恐的瞪大了眼睛。
天……天呐!她聽到了什麼?
坊間所傳,這位商大人素來不近女色,身邊近侍曾有逾越之人,皆被其驅逐出府,唯獨對於權勢頂頂上心。
可現在看來,他對皇後娘娘……竟是懷有那種心思?
人死如燈滅,商闕仿佛並不在意被外人知曉心思,停歇片刻,繼續撐起來,踉蹌着抱人往宮裏頭走。
“沒關系,我給自己備的棺槨大了些,躺我們兩個人,足夠了。”
“姜久久,下輩子,別再與我作對了。”
風雪之中,寧貞抬步跟上,怔怔望着一身鐵甲的俊美男人,看他幾度摔倒,卻偏生不讓侍從攙扶,停歇片刻,再度支撐着身體爬起來,一步步往前走。
身形單薄又蕭索,絲毫不見得勝的欣喜,反倒滿是沉痛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