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外門,雜役峰。
晨霧濃得化不開,像一床厚重的、溼冷的棉被,嚴嚴實實地蓋在連綿的矮丘與蜿蜒的石階之上。石階青黑,年代久遠,邊角被無數腳步磨得圓潤,縫隙裏擠滿了深綠的苔蘚與不知名的、帶着露珠的雜草。
“唰……唰……唰……”
單調而固執的聲響,是這片被濃霧包裹的寂靜山林裏,唯一持續不斷的音符。一個身影,穿着漿洗發白、肘膝處打着深灰色補丁的雜役弟子服,正弓着略顯單薄的脊背,握着一把竹枝稀疏的長柄掃帚,從山腳第一級石階開始,一級,一級,向上清掃。
少年名叫王富貴。
一個在玄天宗外門雜役峰,掃了整整十年山道的名字。
十年,對於動輒閉關數十上百年、追求長生久視的修士而言,或許只是修道生涯中一個短暫的片段。但對於一個十六歲因測出丁點微末靈根而被收入宗門、如今已二十六歲“高齡”,修爲卻停滯不前、死死卡在煉氣三層,連最基礎的“引火訣”都只能勉強搓出個豆大火苗的雜役弟子來說,這十年,足以消磨掉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也將“王富貴”這三個字,打磨成了外門弟子口中一個帶着特定意味的符號——勤奮?或許。固執?肯定。但更多的,是“蠢笨”、“沒出息”和“宗門之恥”。
王富貴掃得很慢,也很仔細。掃帚貼着潮溼的石面,將昨夜新落的鬆針、被山風卷來的塵土、偶爾可見的鳥羽或小獸足跡,一絲不苟地攏到石階中央,再用旁邊一個邊緣豁了口的老舊竹簸箕盛起,轉身倒入路旁那早已堆積如小丘、散發着淡淡腐殖質氣味的落葉堆裏。他的動作帶着一種經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節奏,沉穩,單調,仿佛與這山道、這霧氣、這晨光融爲一體。
“喲,王師兄,早啊!又給我們‘淨街’呢?”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王富貴動作未停,甚至沒有抬頭,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三個穿着青色外門弟子服的少年從霧氣中走出,步履輕快,臉上帶着晨練後的紅潤與朝氣。他們看着埋頭掃地的王富貴,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要我說,王師兄這份毅力,要是用在修煉上,何至於此?”圓臉的那個搖頭晃腦,語氣惋惜,眼底卻藏着笑。
“修煉?也得有那悟性才行啊。掃了十年地,從煉氣二層‘悟’到三層,這速度,嘖嘖……”瘦高個咂咂嘴。
“你們懂什麼?人家這叫‘紅塵煉心’,‘掃地明性’!對吧,王師兄?”最後一個三角眼的少年笑嘻嘻地接話。
王富貴握着掃帚柄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些,指節微微泛白。但他依舊沒有抬頭,也沒有回應,只是將簸箕裏的最後一點雜物倒掉,然後拿起掃帚,繼續向上一級台階掃去。仿佛眼前只有需要清掃的石面,耳邊只有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
那三個少年討了個沒趣,也不在意,嘻嘻哈哈地加快腳步,身影很快沒入上方更濃鬱的霧靄中,只留下一串漸漸遠去的、關於新學的法術或是某位師姐容貌的談論聲。
這樣的話,王富貴聽了十年。從最初的屈辱、憤怒、夜不能寐,到後來的麻木、習慣,再到如今,幾乎可以像拂去肩頭的落葉一樣,將它們從心頭輕輕掃開。不是不痛,只是那痛楚已經被時光磨鈍了,變成了某種深埋在心底、幾乎感知不到的隱疾。
他掃得很慢。從寅時末天色熹微開始,到辰時初陽光勉強刺透濃霧,他往往才堪堪掃到半山腰的“聽鬆亭”。十年間,他用禿了多少把掃帚?走破了多少雙粗布鞋?早已記不清。他熟悉這條主山道每一處微小的起伏,認得大多數石縫裏雜草的種類,知道哪個拐角處的山泉最甘洌,也記得哪段台階在雨後格外溼滑。
他像是一個活在玄天宗最邊緣、最底層的影子,每日重復着最簡單的勞作,領取着最微薄的月例——每月三塊下品靈石,堪堪維持煉氣三層那點可憐的法力不散。除了發放物資的執事和派發任務的管事,幾乎沒人會特意記起雜役峰還有他這麼一號人物。
不是沒有過掙扎,不是沒有過不甘。
入門頭兩年,他也曾懷揣着對仙道的無限憧憬,在完成繁重雜役後的深夜裏,偷偷跑到後山無人處,一遍又一遍地運轉宗門發放的最基礎的《玄天煉氣訣》,拼命想要抓住空氣中那些遊離的、微薄的靈氣。然而,他那點資質,就像是一只底部有無數細微裂縫的破碗,無論他怎麼努力舀水,能留在碗裏的總是寥寥無幾。看着同期入門的弟子修爲節節攀升,將自己遠遠甩開,那種無力感幾乎將他淹沒。
他也曾鼓起勇氣,去請教過一位據說脾氣不錯的傳功執事。那位執事起初還算和藹,探查了他的經脈丹田後,也只是搖頭嘆息,勉勵了幾句“勤能補拙”、“道阻且長”的話,隨手給了他幾枚記載着基礎五行術法的玉簡。可當他第三次因爲施展“清水訣”卻只能凝聚出幾滴渾濁水珠而前去求教時,執事眼中那毫不掩飾的不耐與淡淡的不屑,像針一樣刺傷了他。
後來,連那位面冷心熱、負責管理雜役峰的獨眼老管事李老頭,也看不下去了。
那是一個秋風蕭瑟的傍晚,李老頭把他叫到雜物房,遞給他一塊溫熱的烤紅薯,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才嘆着氣開口:“富貴啊,聽老頭子一句勸。掃山門這活兒,沒前途。我跟靈獸谷那邊的劉胖子打過招呼了,他那兒缺個幫忙清理獸欄、準備飼料的,活兒是髒點累點,但好歹靠近靈獸,偶爾能蹭到點逸散的靈氣,運氣好還能得些妖獸褪下的邊角料,對你修煉……總比在這兒強。”
王富貴捧着紅薯,低着頭,盯着自己露出腳趾的舊布鞋,半晌沒吭聲。紅薯很甜,很暖,李老頭粗糙手掌傳來的溫度也很暖。但他腦海裏,卻反復回響着爺爺臨終前,抓着他的手腕,用盡最後力氣說的話:
“……莫爭……莫搶……莫出頭……找個最不起眼的活兒……做得久一些……越久越好……等……該響的時候……”
“李管事,”他抬起頭,眼神裏有着與年齡不符的沉寂,聲音幹澀但清晰,“我……我覺得掃地挺好。心裏……踏實。”
李老頭看着他,獨眼裏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拍了拍他單薄的肩膀,沒再說什麼。那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佝僂。
踏實?
王富貴知道,這或許只是自欺欺人。但他懷裏貼身藏着的那本破爛賬冊,以及十年來只有他能聽到的那些奇異“聲響”,讓他無法真正放棄“掃地”這件事。
那本賬冊,邊角破爛,封面是某種暗淡的、觸手冰涼的非皮非革材質,上面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紙張泛黃酥脆,仿佛下一刻就會碎裂。裏面記載的,並非修煉法門,而是一些光怪陸離、如同天書般的條目,用的是一種極其古老扭曲的文字。他連蒙帶猜,也只能看懂只言片語,什麼“質押”、“贗品”、“道契”、“利息”,記載的對象更是駭人聽聞,涉及“天尊”、“正神”、“上古大能”。
而每當夜深人靜,他心神沉靜下來翻閱賬冊時,耳邊總會響起一些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幻聽:有時是無數錢幣叮當作響,有時是厚重賬簿飛速翻動的沙沙聲,有時則是許多人用不同語言急促念誦數字的嗡鳴……
他問過旁人,無人聽到。他一度懷疑自己是否修煉走火入魔,產生了心障。但十年下來,這“幻聽”與賬冊的溫熱感,已成爲他枯燥生活中唯一一絲不同尋常的色彩,也是支撐他繼續“掃地”的、渺茫而固執的念想。
“該響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時候?
他不知道。他只能等。像爺爺叮囑的那樣,找一個最不起眼的活計,做得久一些。
掃地,就很不起眼。
一掃,就是十年。
將山腳到第一個平台的路段清掃完畢,王富貴直起有些酸麻的腰,揉了揉後頸。濃霧似乎散去了一些,天光漸亮。他提起工具,準備向半山腰的聽鬆亭進發。
剛走上幾步,忽聽得前方霧氣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壓低的交談,語氣帶着緊張與興奮:
“……聽說了嗎?玄天殿昨夜燈火通明,徹夜未熄!”
“何止!我二舅是巡山隊的,他說看到好幾位常年閉關的長老都出關了,臉色難看得嚇人!”
“還是爲了那件事?上界……真的催得這麼緊?”
“玄黃母氣……咱們宗門的命根子啊……這回怕是禍福難料了……”
“噤聲!不要命了!這也是我們能議論的?”
聲音很快遠去,消失在霧靄深處。
王富貴腳步頓了頓,抬眼望向內門主峰的方向。那裏雲霧繚繞,什麼也看不清。上界?玄黃母氣?他搖了搖頭,這些距離他一個掃地的雜役,實在太遙遠了。
他低下頭,繼續揮動手中的掃帚。
“唰……唰……”
聲音單調,卻堅定,仿佛要掃清這漫山的迷霧,又仿佛只是在等待,那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命運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