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霧氣比昨日更濃,沉甸甸地壓在雜役峰的矮丘與林梢之間,將遠山近景都塗抹成一幅洇溼而模糊的水墨。石階溼滑得反光,寒意透過早已磨損的薄薄鞋底,一絲絲滲上來,纏繞在腳趾間。

王富貴緊了緊身上單薄的雜役服,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膚。他哈出一口白氣,在朦朧尚未散盡的晨光裏很快消散,不留痕跡。像他這個人,像他在這宗門度過的三千多個日夜。他握緊那把陪伴了他三年的竹掃帚——柄身早已被掌心汗水與歲月磨得光滑溫潤,頂端的竹枝雖稀疏,卻異常堅韌——開始了又一日雷打不動的清掃。

“唰……唰……唰……”

掃帚劃過潮溼石面的聲音,在濃霧包裹的寂靜山林裏,顯得格外沉悶而孤單,帶着一種重復了無數遍的、近乎禪定的韻律。他將昨夜新落的枯黃鬆針、被山風從不知何處卷來的細小砂礫、還有可能是某只夜行小獸匆匆路過留下的些微痕跡,耐心地攏到一處。動作不疾不徐,精準而穩定,仿佛這清掃本身,就是某種神秘的儀軌。

十年,三千六百多個這樣的清晨。

從最初笨拙生澀、時常被荊棘碎石劃破手掌,到如今的嫺熟麻木、閉着眼睛也能感知到下一級台階的起伏;從還會因同門刺耳的嘲諷而面紅耳赤、躲回屋裏暗自神傷大半夜,到如今可以近乎無視那些飄來的閒言碎語,只將它們當作掠過耳畔的山風。時間像一把最耐心的鈍刀,緩慢卻堅定地削去了他初入仙門時那點可憐的、如星火般的銳氣與幻想,也似乎將他這個人,逐漸雕刻成了這蜿蜒山道的一部分——沉默,穩固,不起眼,日復一日地承受風雨踩踏,仿佛亙古如此。

偶爾有早起的同門從他身邊經過,大多是去執事堂領取今日任務,或是去傳功坪做早課,希冀着能在日出紫氣最盛時多吸收一絲靈氣。他們步履匆匆,或生澀地御使着粗淺的騰空術,離地不過尺許,或施展着基礎身法,帶起一陣微風。掠過王富貴身旁時,那帶起的風往往卷動他額前碎發和衣角,也總會留下一兩句壓低卻清晰得刺耳的議論。

“嘖,真準時,比巡山隊的記時法器還準。”

“十年了,風雨無阻,這份‘毅力’要是用在正途修煉上,何至於此?”

“噓,你懂什麼?人家這叫‘道心堅定’,於平凡處見真章,掃帚底下悟大道!懂不懂?”

“懂,懂,掃地道心嘛,佩服,佩服!哈哈……”

輕佻的笑聲漸漸遠去,隱入濃霧深處,只剩下那“唰唰”的掃地聲,依舊固執地響着。

王富貴低着頭,碎發幾乎遮住眼睛,專注地看着眼前三級需要重點清掃的台階——那裏背陰,一片青苔長得格外肥厚溼滑,顏色深綠近黑,好幾次讓着急趕路的弟子在此滑倒,罵罵咧咧。他用掃帚邊緣較硬的部分,仔細地、一點點地刮去表層滑膩的苔蘚,露出下面粗糙的石質,再用豁口的簸箕接走那些墨綠色的、帶着濃重土腥氣的殘渣。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直起有些酸麻的腰,目光習慣性地投向石階延伸的、被濃霧吞噬的遠方。

霧氣繚繞翻涌,看不到盡頭。就像他這十年,以及那似乎可以一眼望到頭的、灰暗的未來。

煉氣三層,壽元不過百二十載。尋常人這個年紀,或許正是壯年,可對於修士而言,二十六歲仍停留在煉氣初期,幾乎已宣告了大道無望。如今他已二十有六,剩餘不足百年。這點微末修爲,連施展最基礎的“清風術”都持續不了幾息,更別提需要靈力支撐的“御物術”或具有攻擊性的“火彈術”。築基?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或許,他真的會像那些同門暗中議論、甚至當面嘲諷的那樣,在這條山道上掃到須發皆白,腰背佝僂,然後在某一個霧氣同樣濃重的清晨,再也起不來床,悄無聲息地化作這雜役峰山澗旁的一抔無名黃土,連個記掛的人都沒有。

一絲極淡的、水霧般的茫然掠過心頭,但很快又沉寂下去,沉入那潭早已冰封的死水。他搖搖頭,像是要甩掉這些無謂的、只會帶來痛苦的思緒,重新握緊掃帚,準備繼續向上。

“唰——”

就在他轉身的刹那,懷中心口的位置,那本緊緊貼肉收藏的破爛賬冊,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溫熱!

不是錯覺!

那熱度很短暫,一閃即逝,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竄過他的四肢百骸,讓他整個人僵了一瞬。他下意識地抬手按住胸口,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感覺到賬冊硬質的邊角和平日並無不同的冰涼觸感。剛才那一下……是什麼?

他站在原地,屏息凝神,試圖再次捕捉那種感覺,卻什麼也沒有。只有山風穿過林隙的嗚咽,和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名早課鍾聲的餘韻。

是幻覺嗎?因爲昨夜又做了那個關於漫天金雨和巨大算盤的怪夢?還是……

他想起昨夜子時,萬籟俱寂,他正對着油燈費力辨認賬冊上一行扭曲如蝌蚪的文字時,耳邊分明響起了一陣極其清晰、仿佛就在這狹小房間角落裏的算盤珠碰撞聲!噼裏啪啦,密集而急促,帶着一種獨特的、冰冷的韻律,持續了足足三四息之久。他當時驚得汗毛倒豎,猛地轉頭,油燈昏黃的光暈只照亮了斑駁的土牆和空蕩蕩的角落,什麼也沒有。同院其他幾人的鼾聲依舊平穩。

那不是他第一次“幻聽”。十年間,這種聲音出現過很多次,有時是錢幣叮當,有時是賬簿翻動,有時是模糊的誦數聲。他問過僅有的兩個還算能說上幾句話的雜役同伴,他們只當他是累糊塗了或想錢想瘋了。久而久之,他便不再提起,只將這當作自己與那本神秘賬冊之間,一種無法言說、無人理解的隱秘聯系。

可今早這一下突如其來的溫熱,卻是第一次出現。

“該響的時候……”

爺爺臨終前,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着他,渾濁眼睛裏的光像風中殘燭,斷斷續續的話語再次浮現腦海。

什麼時候才是“該響的時候”?是這賬冊徹底變得不同?還是那些“幻聽”變成真實?又或者,像那些光怪陸離的傳說故事裏寫的那樣,有不可思議的存在或事件降臨?

他不知道。他只能等。像爺爺叮囑的那樣,找一個最不起眼的活計,做得久一些。

掃地,就很不起眼。

一掃,就是十年。

將山腳到第一個寬闊平台的冗長路段清掃完畢,並將最後一點落葉塵土倒入那個半人高的、編制粗糙的大竹筐時,王富貴已微微見汗。不是累,煉氣三層的靈力再稀薄,支撐這種純體力勞作還是綽綽有餘。是心頭那莫名的不安和剛才賬冊的異動,讓他心神有些耗費。他直起腰,輕輕捶了捶後背,準備提起工具繼續向上。

“富貴。”

一個蒼老而熟悉,帶着明顯地方口音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王富貴轉身,看到雜役峰的李管事正背着手,從旁邊一條通往藥渣堆積處的小岔道慢慢踱過來。老人臉上溝壑縱橫,像被風霜雨雪反復沖刷過的老樹皮,穿着一身漿洗得發白、袖口磨損得露出線頭的灰色管事服。他獨眼,另一只眼用黑布罩着,據說是早年隨宗門商隊走貨時,遭遇悍匪留下的傷。此刻,那只僅存的、略顯渾濁的眼睛看着王富貴,裏面沒有其他執事常見的冷漠或輕視,而是帶着一絲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是看着自家不成器子侄的惋惜,又像是怒其不爭的煩悶,深處還藏着一丁點幾乎無法察覺的、屬於長輩的關切。

“李管事。”王富貴放下簸箕,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對於這位十年間爲數不多、會偶爾給他一塊幹糧、一句提醒的老人,他始終保持着感激和尊敬。

李管事走到近前,目光在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肘部補丁顏色略新(是他上月自己縫的)的雜役服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他手中那把光禿禿的掃帚和邊緣豁口越發明顯的破簸箕,然後,深深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嘆得悠長而沉重,仿佛從他佝僂的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積壓了許久。

“剛才……都聽見了?”李管事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獨眼瞥向上方那幾個少年消失的霧靄方向。

王富貴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低聲道:“嗯。”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

“唉……”李管事又嘆了一聲,這聲嘆息更短,卻更顯無力。他背着手,在王富貴面前來回踱了兩步,陳舊布鞋踩在溼滑的石面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富貴啊,不是老頭子我囉嗦,非得討人嫌。你……你這孩子,心眼實,肯幹活,手也巧,這我都知道,看在眼裏。可是……”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獨眼直直地看着王富貴低垂的腦袋,語重心長,幾乎帶着點懇求的意味:“修仙這條路,光肯幹活、心眼實,不行啊!這世道,這宗門,你得爭,你得搶!靈氣、丹藥、功法指點、甚至一塊好點的修煉地,哪一樣不是靠爭來的?靠搶來的?老實人,吃虧啊!你看看跟你差不多時候進來的,哪怕當初測出的靈根光澤比你還黯淡幾分的,現在誰不比你強上幾層?你就真甘心一輩子……跟這掃帚青苔打交道?”

王富貴嘴唇嚅動了幾下,指尖無意識地摳着掃帚柄上的毛刺。他想說“爺爺不讓”,想說“我覺得這樣心裏清靜”,甚至想問問李管事是否聽過什麼奇怪的、關於金錢和算賬的聲音。但千言萬語涌到嘴邊,最終卻只是化作了更深的沉默,和一句幹巴巴的、重復了無數遍的回答:“李管事,我……我覺得這樣挺好。”

“好?好什麼好!”李管事像是被這句話戳中了某處,獨眼一瞪,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幾分,在寂靜的山道間顯得有些突兀,“煉氣三層!壽元將半!你再這麼‘好’下去,渾渾噩噩,再過幾十年,說不定老頭子我還沒入土,就得先給你這倔驢收屍!聽我一句勸,下個月,靈植園那邊有個老園丁,家裏孫子測出了靈根,他要回鄉照看,空出個位置來。那園子是看管低階‘清心草’的,活兒不重,就是除除草、澆澆水,防防害蟲。關鍵是!”

李管事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着一絲隱秘的興奮:“那園子底下,據說早年埋過一條微弱的木屬性靈脈分支!雖然現在靈氣散逸得差不多了,但常年待在那兒,呼吸吐納,總能吸到點殘餘的木靈之氣!比你在這光禿禿的山道吸收這混雜稀薄的天地靈氣,強上百倍!你只要答應過去,我跟那邊負責的執事有點老交情,豁出這張老臉,總能給你說上話!說不定……說不定你就能借此突破到煉氣四層呢?哪怕只是多活幾年,也是好的啊!”

李管事說得懇切,混濁的獨眼裏是真真切切的焦急與期盼。他是親眼看着王富貴從那個背着簡單行李、眼神裏還帶着山村少年懵懂與希冀的半大孩子,一步步變成如今這個沉默寡言、背影孤直的清瘦青年。這諾大宗門,人來人往,利益交織,大概也只有這個脾氣古怪、面冷心熱的獨眼老頭,還會記得他,還會替他着急上火,替他偷偷謀劃一個或許同樣渺茫、但總算有點不同的未來。

王富貴心中微微一顫,一股酸澀的暖流涌上鼻尖。他抬起頭,第一次在這個清晨,真正地、清晰地直視着李管事的眼睛。老人的眼神渾濁,卻清澈見底,裏面映着自己木然的臉。

“李管事,”他的聲音比剛才更幹澀,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磨出來的,“您的好意,天大的好意,富貴……心領了。這輩子都記得。”

他頓了頓,在那雙殷切期盼的獨眼注視下,緩慢卻堅定地搖了搖頭,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靈植園……我不去。”

他握緊了掃帚,指尖發白,重復道:“我就想掃地。”

“你……你真是……”李管事被他這油鹽不進、冥頑不靈的態度徹底噎住,指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說不出連貫的話來。那點期盼的光,迅速黯淡下去,變成了失望,甚至是一絲惱怒。最後,他重重地一跺腳,轉身就走,步伐又急又重,走出十幾步,又猛地回過頭,獨眼狠狠瞪了王富貴一眼,從牙縫裏擠出一句:

“倔驢!榆木疙瘩!你就掃吧!掃吧!掃到死!我看你能掃出個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狗屁名堂!”

吼完,老人氣沖沖地轉身,背影很快消失在氤氳的霧氣裏,連腳步聲都很快聽不見了。

王富貴站在原地,像一尊石雕,望着李管事消失的方向,良久未動。山風大了些,吹動他額前過長的碎發,也帶來了遠處隱約的、其他弟子開始晨練的呼喝聲,那些聲音裏,再也沒有關於他的議論。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雙因爲常年勞作而骨節粗大、布滿新舊繭子的手掌上,落在掌心那柄陪伴最久、如今竹枝稀疏的破掃帚上。

名堂?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把破掃帚,能在這諾大宗門裏,掃出什麼名堂。

但他記得爺爺臨終前滾燙的手心和斷斷續續的叮囑。記得懷裏這本時而冰涼、時而溫熱的、怎麼也翻不完讀不懂的破爛賬冊。記得那些只有他能聽見的、來自虛空深處的、神秘而執拗的錢幣撞擊與算盤珠響。

也許,他等待的“名堂”,爺爺說的“該響的時候”,從來就不在這條山道的盡頭,也不在那可能有一絲靈脈殘餘的藥草園裏。

它或許藏在更深的迷霧之後,需要他用這十年如一日的“掃地”,去等待,去叩響。

他深吸了一口氣,深秋清晨冰冷潮溼的空氣涌入肺腑,帶着草木腐爛和泥土蘇醒的復雜氣息,冰涼刺骨,卻也讓混沌的頭腦爲之一清。然後,他再次握緊了那柄破掃帚,轉過身,背對着李管事離開的方向,面向那依舊溼漉漉、蜿蜒向上的青石台階。

“唰——”

掃帚劃過石面,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緩慢,穩定,穿透尚未散盡的晨霧,回蕩在重新變得寂靜的山林間。

他的背影在逐漸明亮卻依舊缺乏溫度的天光下,依舊單薄,衣衫陳舊,但在那一聲聲單調的清掃聲裏,卻似乎比剛才,挺直了那麼不易察覺的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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