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坤臉上的陰鬱,在看到王富貴的那一刻,似乎收斂了些,但眉頭依舊緊鎖。他停下腳步,目光在王富貴那件打着補丁的雜役服和他略顯蒼白疲憊的臉上停留片刻,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又有些猶豫。
山風吹過兩人之間的狹窄小徑,卷起幾片枯葉。
最終還是王富貴先微微躬身,打破了沉默:“趙師兄。”聲音幹澀,一如平常。
趙坤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禮。他左右看了看,這條小徑僻靜,此時並無人蹤。他走近兩步,壓低了聲音,語氣裏帶着一種罕見的、與他平日沉穩形象不符的焦躁:“王師弟,你……今日可曾聽到些什麼風聲?”
王富貴心頭微動,抬眼看向趙坤。這位趙師兄在外門弟子中素來以勤勉持重、不多管閒事著稱,今日這般主動詢問,且神色有異,顯然是被某些事情攪動了心境。他想起了清晨山道上那幾位巡山弟子的議論,想起了午間那兩位執事弟子凝重的低語。
“只是……零星聽到些傳言。”王富貴斟酌着字句,聲音依舊不高,“似乎是關於上界……和玄黃母氣。”
趙坤眼中閃過一絲“果然如此”的神色,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覆蓋。他重重嘆了口氣,背着手,在原地踱了兩步,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轉回頭看着王富貴,眼神復雜:“不止是傳言。王師弟,你雖在雜役峰,但入門比我早,算是我師兄。有些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師兄請講。”王富貴平靜道。他隱隱感覺到,趙坤接下來要說的,可能比之前聽到的零碎消息更接近核心。
“我有一位族叔,在刑律殿做執事,雖職位不高,但消息還算靈通。”趙坤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音,“據他私下透露,此次上界施壓,非同小可。來者……恐非善類,目的也絕不僅僅是‘索要’玄黃母氣那麼簡單。昨日掌門與諸位太上長老殿內議事,據說……不歡而散,甚至有長老提議……開啓祖師留下的最後手段,以作魚死網破之想。”
“魚死網破?”王富貴瞳孔微微一縮。需要動用祖師留下的、傳聞中與宗門共存亡的終極手段?那是什麼樣的威脅?
“這只是最壞的打算。”趙坤搖搖頭,臉上憂色更濃,“但形勢確實危如累卵。宗內如今暗流洶涌,各殿各峰都在暗中準備,精英弟子被召回,庫藏被清點,護山大陣的幾處核心陣眼,據說日夜都有長老親自鎮守……山雨欲來啊。”
他頓了頓,看着王富貴依舊沒什麼表情的臉,語氣帶上了一絲勸誡,或者說,是同處於風暴邊緣螻蟻的某種共鳴:“王師弟,你這十年……不易。如今宗門或將有大變,無論結果如何,風波所及,無人可免。你……自己要多加小心。若有變故,雜役峰恐怕……首當其沖。”
這話說得很直白,甚至有些殘酷。雜役峰弟子修爲最低,地位最卑,一旦有外敵入侵或內部動亂,往往是最先被犧牲或波及的群體。
王富貴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多謝趙師兄提點。”他聽出了趙坤話語中那一點微弱的善意,盡管這善意可能更多是出於兔死狐悲的物傷其類。
趙坤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拍了拍王富貴的肩膀,力道不重:“保重。”說完,他便匆匆轉身,沿着小徑快步離開了,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漸濃的山林裏。
王富貴站在原地,望着趙坤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趙坤帶來的信息,像一塊更重的石頭,壓在了他原本就不輕鬆的心頭。
開啓祖師最後手段?魚死網破?
雜役峰首當其沖?
山風吹在身上,帶着晚秋刺骨的寒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的賬冊。冊子依舊散發着那種恒定的微溫,在這冰冷的傍晚,竟成了唯一一點可靠的暖源。
他慢慢走回丁醜院。院子裏依舊冷清,其他雜役似乎還沒回來,或許是在膳堂磨蹭,或許另尋去處了。推開自己那扇吱呀作響的房門,熟悉的陰冷潮溼氣息撲面而來。他點亮油燈,豆大的火苗跳動,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
坐在冰硬的床板上,他再次取出賬冊。這一次,他沒有立刻翻開,而是雙手捧着它,感受着那奇異的溫熱和厚重的質感。
“你到底……是什麼?”他對着賬冊,低聲喃喃,像是在問它,又像是在問冥冥中可能存在的某種存在。
賬冊自然不會回答。但在油燈昏黃的光暈下,封面上那些模糊扭曲的、疑似“流水”二字的殘跡,似乎隱隱流轉過一絲極淡的、暗金色的微光,快得讓人以爲是錯覺。
王富貴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小心翻開冊子。他直接翻到了之前引起他眉心脹痛、看到殘缺網絡虛影的那一頁。這次,他沒有強行去“理解”或“凝視”那些符文,而是放鬆心神,只是讓目光輕輕拂過。
奇妙的是,當他不再試圖用力“看清”時,那些符文反而顯得……溫順了些。雖然依舊不明其意,但那種神魂層面的刺痛感和信息沖擊沒有再出現。冊子的溫熱感似乎也隨着他的翻閱,微微加強了一線,仿佛在回應他的觸碰。
他耐着性子,一頁頁翻過去。大部分頁面依舊是鬼畫符般的記載,偶有他能連蒙帶猜認出的幾個詞,也無非是“某某押某物於某處”、“息幾何”、“逾期未償”之類的片段,涉及的名號依舊駭人聽聞。
直到他翻到賬冊偏後部分,一頁質地似乎略有不同、邊緣泛着淡淡焦黃色的紙頁時,他的動作停住了。
這一頁上的文字,不再是那種扭曲如蟲爬的古體,而是一種相對規整、但依舊極其古老的篆文!這種文字,他在宗門雜役負責清潔的一處廢棄碑林角落裏,曾在一塊殘碑上見過類似的,據說是玄天宗立宗之初,甚至更早時代使用的文字!
他的心猛地一跳。凝神細看。
這頁記載的內容,也比前面那些碎片化的條目要“完整”許多。雖然依舊有許多字不認識,但結合上下文和能辨認的部分,他依稀拼湊出了一些令人頭皮發麻的信息:
“……玄天祖師‘凌霄子’,於天運三萬四千九百紀初,因煉制本命道劍‘斬虛’急需,以其宗門初立之地脈靈樞三成權柄爲質,向‘萬寶樞機’暫借‘太白精金之氣’一縷,借期三千載,息以每年滋養地脈半成計……”
“……期滿未贖,靈樞權柄依契暫押……後,凌霄子破界飛升,未能償債……”
“……此債轉入宗門承繼序列,由歷代掌門或持特定信物者認領……利息累計……”
下面還有小字批注,似乎是後來添加上去的,字跡與前面不同,更顯古拙:
“……玄黃母氣,乃後於此契,祖師於虛空遺跡偶得,或與‘太白精金之氣’有因果牽扯……慎察……”
王富貴看着這些文字,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手腳冰涼,連賬冊傳來的溫熱都似乎無法溫暖。
玄天祖師……凌霄子!開派祖師爺!他竟然……也欠了債?而且是以宗門地脈靈樞的三成權柄爲抵押?甚至可能……沒能還上?而這筆曠日持久的陳年舊債,似乎還和他們如今視若性命的鎮宗之寶“玄黃母氣”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
信息量太大,太駭人聽聞,幾乎顛覆了他對宗門歷史的所有認知。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如今上界索要玄黃母氣,是否與這筆祖師留下的糊塗債有關?所謂的“萬寶樞機”,又是什麼?和這本賬冊,和他老王家,又是什麼關系?
他感到一陣眩暈,太陽穴突突直跳。這本賬冊隱藏的秘密,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它不僅記載着諸天大人物的“賒欠”,竟然連自家宗門的開山老祖都赫然在列!
他不敢再看下去,慌忙合上賬冊,緊緊捂在胸口,仿佛裏面關着什麼洪水猛獸。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着,將他因震驚而蒼白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窗外,夜色已濃,萬籟俱寂。但王富貴知道,這寂靜之下,玄天宗正暗流洶涌,危機四伏。而他手中這本不起眼的破爛冊子,似乎正是串聯起某些驚天秘密的關鍵一環。
爺爺……您留給我的,到底是什麼啊?
這一夜,王富貴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祖師欠債的驚人信息,趙坤透露的宗門危機,以及懷中這本越來越顯詭異的賬冊,交織成一團亂麻,纏繞着他。直到後半夜,他才在極度疲憊和混亂的思緒中,迷迷糊糊睡去。
睡夢中,他又聽到了那些聲音。但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錢響或算盤聲,而是一個低沉、蒼老、仿佛跨越了無盡時空的嘆息,斷斷續續,縈繞在耳邊:
“……債……終究要還的……”
“……時候……快到了……”
“……鑰匙……在你手……”
他猛地驚醒,窗外天色依舊漆黑,離天亮尚早。他冷汗涔涔,心髒狂跳,下意識地摸向胸口。
賬冊,滾燙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