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鞭抽打着車篷,發出急促的鼓點般的聲響。
車廂內光線昏暗,只有透過簾縫的微光和角落裏一盞固定的小油燈提供照明。青篷馬車在官道上疾馳,顛簸中,幾個士子不得不伸手扶住廂壁。陳景然坐在沈知微身旁,低聲道:“這車駕得真穩,雨這麼大,竟不見減速。”
沈知微的目光,卻始終落在那位帷帽人身上。
那人自始至終端坐着,背脊挺直如鬆,帷帽垂下的白紗隨着車身晃動而微微飄拂,卻始終嚴實地遮住面容。他雙手交疊放在膝上,那枚玉扳指在昏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是上好的和田籽料,雕工古樸,絕非尋常富貴人家能有的物件。
“還未請教尊主高姓。”王允終於按捺不住,朝帷帽人拱手問道。
一旁的管家笑着接口:“我家主人姓蕭,行七。不喜喧譁,諸位相公見諒。”
蕭?
大昭國姓爲蕭,但宗室子弟衆多,旁支遠親中姓蕭的也不少,倒不一定就是皇族。只是這般氣度……
馬車忽然拐上一條岔路。透過被風掀起的車簾一角,沈知微瞥見路旁立着一塊界石,上書“翠微山莊”四字。道路兩旁植着整齊的柏樹,雨幕中望去,樹影森森,通往一處依山而建的莊院。
莊門高大,黑漆銅釘,門楣上懸着一塊匾額,字跡蒼勁:“翠微別業”。馬車徑直駛入,穿過前庭,停在一處垂花門前。
管家跳下車,撐開油傘:“到了,諸位相公請。”
衆人下車,才發現雨勢已小了些。庭院深深,回廊曲折,白牆灰瓦在雨水中洗得發亮。
這莊子看似樸素,細看卻處處透着講究——鋪地的青石板縫細如發絲,廊柱的木材是昂貴的金絲楠,檐下掛着的燈籠罩着素絹,上面繪着極淡的墨竹。
“好一處雅舍。”陳景然不禁贊嘆。
帷帽人此時也下了車,由管家撐傘引着,徑自往內院走去。走過沈知微身旁時,白紗被風拂起一角,她瞥見一抹線條清晰的下頜,和微微抿着的薄唇。
“諸位相公請隨我來。”一個青衣小廝迎上來,引他們穿過回廊,來到西廂的一處客院。院子不大,卻收拾得極幹淨,左右兩排廂房,正好夠他們八人分住。
“熱水、幹淨衣裳都已備好,稍後會送飯食過來。”小廝躬身道,“莊主吩咐,雨停前諸位可在此安心歇息。”
衆人道謝後各自選房。沈知微仍與陳景然同住一屋,房間布置簡潔,一床一桌一櫃,窗下還設了個小小的書案,上面筆墨紙硯俱全。
“這蕭莊主,倒是個周到人。”陳景然打量着房間,“看這陳設,應是常接待文人雅士。”
沈知微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窗外是個小庭院,種着幾叢瘦竹,竹葉在雨中沙沙作響。透過竹影,能望見對面東廂房的輪廓,那裏燈火通明,似乎是莊主居所。
她收回目光,轉身從書箱裏取出一卷《禮記》,佯裝溫書,心思卻全在別處。這莊子太安靜了,安靜得有些不尋常。從進門到現在,除了引路的小廝和管家,竟沒見到別的仆役。而那位蕭莊主……
“沈兄,”陳景然忽然壓低聲音,“你可覺得,這莊子有些古怪?”
沈知微抬眼:“陳兄指什麼?”
“說不上來,”陳景然走到窗邊,也望向對面的燈火,“就是覺得……太巧了。我們剛需避雨,便遇到願意載我們的馬車;這莊子偏僻,卻正好有空房接待八個陌生人。而且你看,”他指了指庭院地面,“青石板幹淨得連片落葉都沒有,像是日日有人精心打掃。可我們一路進來,卻沒見幾個灑掃的仆役。”
沈知微心中暗贊陳景然觀察入微,面上卻道:“許是莊主愛靜,不喜人多。”
“也許吧。”陳景然搖搖頭,不再多言。
傍晚時分,雨終於停了。小廝送來飯食,四菜一湯,雖是素食,卻做得精致——清炒筍尖、素燒豆腐、涼拌蕨菜、百合蒸南瓜,湯是豆腐菌菇湯。飯是上好的粳米,粒粒晶瑩。
用飯時,王允又活躍起來,直誇莊主慷慨。李昀卻若有所思:“這菜色……倒像是佛寺齋飯的風格。”
飯後,小廝來收碗筷時,沈知微狀似隨意地問:“敢問莊主平日以何爲業?這莊子清幽,真是讀書的好去處。”
小廝躬身答道:“莊主在京中有些產業,不常在此。這莊子主要是春秋兩季小住,賞景靜心。”
“莊主可是喜好詩文?”
“這個……小人不知。”小廝答得含糊,匆匆退下。
夜幕完全降臨。
沈知微借口散步消食,獨自走出客院。回廊下掛着燈籠,將她的影子拉長投在牆上。莊子靜得出奇,只有風吹竹葉的簌簌聲,和遠處隱約的溪流聲。
她沿着回廊慢慢走,記憶着路徑。這莊子布局規整,分前、中、後三進,他們所在的客院在西側,東側應是主院,中間以一座假山園林相隔。
走到假山旁時,她忽然聽見東側傳來細微的說話聲。聲音壓得很低,隔着假山和竹叢,聽不真切,只隱約捕捉到幾個詞:
“……確在途中……”
“……江陵來的……”
“……須謹慎……”
她屏住呼吸,悄悄靠近一些。假山石洞恰好形成天然的屏障,她隱在陰影裏,透過石縫望去。
東側書齋的窗子開着,透出溫暖的燭光。窗內,蕭莊主已取下帷帽,但背對着這邊,只能看見一個挺拔的背影和束起的墨發。他面前站着管家,正躬身匯報着什麼。
“人到了何處?”是蕭莊主的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
“已過漳河,最遲後日抵京。”管家答道,“沿途有三撥人盯着,都是那邊的。”
“撤掉兩撥,留一遠哨即可。”蕭莊主頓了頓,“今日這些士子,底細查清了?”
“查了。餘杭陳景然、南昌王允、吉安李昀……都是今科舉子,身家清白。只有那個江陵的沈知遙……”
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如何?”
“路引、互保文書都齊全,江陵府衙的備案也核對無誤。只是……”管家遲疑道,“沈家三年前敗落,其父沈文柏病故,這沈知遙據說也病了兩年,今春才痊愈赴考。時間上,有些湊巧。”
窗內沉默了片刻。
“沈文柏……”蕭莊主緩緩重復這個名字,“可是當年河工案那個沈文柏?”
“正是。”
“有趣。”蕭莊主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繼續盯着,但不必驚動。若他真是來趕考的,便由他去。若另有目的……總會露出馬腳。”
“是。還有一事,”管家壓低聲音,“那邊傳信來,說‘印’有眉目了,可能就在北上的人手裏。”
蕭莊主轉過身。燭光映亮了他的側臉——鼻梁高挺,眉眼深邃,下頜線條幹淨利落。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可那雙眼睛裏卻有種超越年齡的沉靜與銳利。
“找。”他只說了一個字。
管家躬身退下。蕭莊主獨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夜色,忽然伸手從案上拿起一支筆,在鋪開的宣紙上寫了什麼。
沈知微不敢再留,悄然後退,每一步都踩得極輕。退回假山陰影時,她腳下忽然踩到一塊鬆動的石板,發出細微的“咯”一聲。
窗內的身影猛然轉頭。
她瞬間僵住,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但蕭莊主並未出來查看,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如炬地投向假山方向。燭光在他眼中跳躍,那眼神像能穿透黑暗與石障,直直落在她藏身之處。
時間仿佛停滯了。
終於,他收回目光,抬手關上了窗。
沈知微這才發現自己後背已溼透。
她不敢久留,順着原路快步返回客院。走進房間時,陳景然正坐在燈下看書,見她臉色蒼白,問道:“沈兄怎麼了?”
“外頭風涼,吹着了。”她敷衍一句,走到床邊坐下,手指還在微微發顫。
蕭莊主最後那個眼神……他發現了麼?若是發現了,爲何不出聲?若是沒發現,又爲何那樣看過來?
還有他們提到的“印”——是父親那枚青玉印章麼?“那邊”是誰?追查印章的,不止一撥人?
她躺到床上,閉上眼,腦海中反復回放着窗內聽到的對話。蕭莊主提到父親名字時的語氣,平靜無波,就像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可他偏偏知道河工案,偏偏知道沈文柏……
窗外的竹葉聲忽然密集起來。
又下雨了。
細密的雨絲敲打着窗紙,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叩問。沈知微側過身,面朝牆壁,手悄悄探入懷中,握住那枚冰涼的青玉印章。
印章在黑暗中靜靜躺着,印文朝上,正貼着她的掌心。
仿佛在與她掌心之下,那因常年練字而生的薄繭,默然相對。
而在東側書齋內,燭火徹夜未熄。
蕭珩站在窗前,手中把玩着那枚玉扳指。雨水順着屋檐淌下,在石階上濺起細碎的水花。他望着西廂客院的方向,眼中神色難辨。
良久,他從袖中取出一張小小的紙條——是傍晚時信鴿送來的。紙條上只有一行字:
“畫影圖形已發各州縣,印主恐在士子中。”
他指尖一搓,紙條在燭火上化作一縷青煙。
“沈知遙……”他低聲念出這個名字,語氣裏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探究。
窗外的雨,下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