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峰的風與雪照峰不同。
雪照峰的風像刀,割在皮膚上會疼;主峰的風像網,吹過來不疼,卻讓人喘不過氣。
顧塵跟着沈清霜走上千階石梯時,周圍弟子紛紛停步行禮。
“見過掌門。”
“見過掌門師兄——啊不,掌門師尊。”
他們叫得恭敬,可眼神總會不自覺掠過顧塵,帶着好奇、探量、甚至一點隱秘的不服氣。
——憑什麼他是唯一親傳?
——憑什麼掌門那麼冷的人,偏偏只收他?
顧塵習慣了。
他十年裏很少下山,宗門的熱鬧與他無關。他像雪照峰的一段冰,偶爾被搬到人群裏,就顯得格外突兀。
沈清霜卻像沒察覺這些目光,她走得很穩,背脊像一柄劍,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可。
大殿外,執法堂的人已候着。
爲首的是方長老,臉色沉硬,像一塊生鐵。方長老見沈清霜,先行大禮:“掌門。”
沈清霜淡淡點頭:“何事急召?”
方長老正要開口,一旁的青年先一步上前,笑意溫雅,聲音溫和得像春水拂過冰面:
“師姐。”
顧塵眼角微動。
秦照夜。
他一身青衣,袖口繡着執法堂的銀紋,行禮行得標準到無可挑剔,連抬眼時的笑都恰到好處——既不冒犯掌門威嚴,又顯得親近同門情分。
宗門裏很多人喜歡他。
因爲他把“公正”穿在身上,也把“溫和”掛在臉上。
沈清霜對他點了點頭,語氣仍淡:“照夜。”
秦照夜似是無意地看了顧塵一眼:“師侄也來了。雪照峰寒,師侄想必不喜人多處。”
顧塵行禮:“師叔。”
秦照夜笑:“十年不見,師侄越發穩重。師姐有你這個徒弟,倒真省心。”
這話聽起來像誇,可顧塵心裏卻微微一跳。
“省心”兩個字,像把沈清霜與他的關系定義成一種“負擔管理”。
秦照夜繼續道:“今日議事牽涉凡間血案,需掌門定奪。師姐與我一道進去?”
沈清霜抬步入殿。
顧塵正要跟上,卻被方長老抬手攔住:“掌門議事,弟子在外候。”
這按規矩沒錯,可顧塵仍感覺到一種明顯的排斥。
沈清霜腳步未停,只淡淡丟下一句:“顧塵在外等。”
她沒說“讓他進”。
她也沒說“他是我徒弟”。
她只按規矩行事。
顧塵站在殿外,望着那扇沉重的殿門合上,心裏那點不安越發清晰——這次召集,像是爲他量身定做的籠。
他在外候了半個時辰。
殿內傳來幾次壓低的爭論聲,偶爾夾雜“攝魂”“禁術”“清譽”之類的詞。顧塵聽得不真切,卻每聽到“清譽”二字,心口就像被無形之手攥緊。
清譽是刀。
宗門最愛用清譽殺人。
顧塵正要轉身去偏殿取茶——這是他習慣,沈清霜議事出來總會喉間發幹,他不願她難受——忽然,天際一道悶雷滾過。
不是雷劫那種撕裂天地的雷,而是一種“餘息”的雷。
顧塵抬頭。
雲層裏有一條細小的電光遊走,像蛇一樣繞着主峰盤旋。那電光很怪,不往外擴散,反而像被什麼引着,專門往某個方向聚攏。
——往大殿方向聚攏。
顧塵心頭一緊。
沈清霜剛出關不久,氣機未穩,若此時再受雷息沖撞,輕則經脈再寒,重則走火入魔。
他幾乎沒有猶豫,快步往殿側繞去。
大殿後方有一處回廊,回廊盡頭是沈清霜常用的靜室出口。顧塵剛拐過去,就聽見殿門開啓的聲音。
沈清霜走出來,眉間微蹙,像壓着什麼煩悶。
秦照夜跟在她身後,依舊溫雅:“師姐不必憂心,凡間之案不過小事。只是——”
他頓住,似乎想說什麼,又恰到好處地不說完,留出讓人遐想的空白。
沈清霜淡淡道:“只是?”
秦照夜輕嘆:“只是此案牽涉禁術,若不迅速給衆人一個交代,天衍宗名聲恐有損。”
沈清霜眸色更冷:“天衍宗從來不靠名聲立。”
秦照夜笑笑:“師姐劍道立世,自不在乎。可宗門弟子與凡間信衆在乎。”
沈清霜沒有接話。
就在這一刻,那道雷息終於落下。
電光像一根細鞭,穿透雲層,直劈沈清霜後背。
沈清霜抬手欲擋,劍意才起半寸,雷息已近。
顧塵一步踏出。
他不是沖到她身前那種莽撞——他更像早就算好角度與時間。腳步落地時,他左手掌心按地,靈力涌入回廊石磚,喚醒隱藏的護宗陣紋;右手一翻,三枚銀針破空而出,分別釘在陣紋三處節點。
銀針不是用來傷人的,是用來“定陣”的。
陣紋亮起的一瞬,雷息落下。
轟——!
護陣被劈得裂開,回廊石磚炸裂成碎屑,雪與塵混在一起。顧塵整個人被震得後退,膝蓋狠狠砸在地上,喉間腥甜翻涌。
他強行咽下血,抬眼仍笑:“師尊無礙便好。”
沈清霜的臉色卻一下沉到極致。
“誰讓你擋的?”她聲音冷得像要凍結一切。
顧塵撐着地起身,袖口被碎石割開,掌心焦黑一片。他卻像感覺不到疼,只低聲道:“弟子習慣了。”
“習慣?”沈清霜眼底閃過一絲極快的慌亂,隨即被她強壓下去,“你把命也當習慣?!”
顧塵怔了怔。
他很少聽見師尊用這種語氣說話。她大多數時候都是淡的,像雪落下去不帶聲響,哪怕生氣也像劍出鞘——幹淨、利落、不拖泥帶水。
可這一刻,她像是真的被嚇到了。
顧塵心口忽然有一點暖,暖得刺疼。他想說:師尊,我沒事。
可他知道,沈清霜不喜歡“我沒事”這種軟話,她會覺得那是撒嬌,是廢話,是動搖劍心的東西。
於是他還是笑,笑得乖:“弟子命硬。”
沈清霜盯着他,指節發白。
她像想抬手替他探脈,像想問一句疼不疼,像想把他拽回自己身後訓一頓——可她的動作最終停在半空,僵硬得像被規矩凍住。
她把手收回,語氣恢復成那種冷淡:“下次再擅自替我擋,我廢你修爲。”
顧塵心頭微震,卻仍低聲應:“是。”
沈清霜轉身要走,腳步卻比平時快了一點。
快得像在逃。
顧塵跟上去,落在她身後一步的位置——這是他十年裏最熟悉的位置,也是他最安全的位置。
可這一刻,他忽然有一種錯覺:自己站在她身後,並不一定能一直護住她。
也不一定能一直被她護住。
走到拐角時,沈清霜腳步微頓,幾乎聽不見地吐出兩個字:
“……別死。”
顧塵抬眼。
她沒有回頭,肩背仍直得像劍。
可那兩個字像雪裏突然燃起的一點火,燒得他眼眶微熱。
下一瞬,風過回廊,雪撲滅火光。
顧塵垂眸,掌心的焦黑裂開,血滲出來,落在雪上,紅得刺目。
他把手藏進袖裏,像十年裏無數次那樣,把傷藏進沉默裏。
因爲他知道——
師尊不喜歡看到他的傷。
不是不心疼,是她不允許“心疼”成爲她的軟肋。
而軟肋,是會被人抓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