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劍池的水,萬年不起微瀾。
它並非真正的水,而是凝固的劍意與最精純的九天清靈之氣所化,色澤如寒潭深髓,表面平滑如鏡,映不出倒影,只吞吐着足以令金仙窒息的鋒芒。這裏,是太上劍宗至高禁地,亦是萬劍之尊凌塵的修行道場。
凌塵盤膝坐於池心一方無瑕白玉之上,身影與這極致的寂靜融爲一體,仿佛他已在此坐了千萬年,並將繼續坐至時光盡頭。月白色的銀紋劍袍纖塵不染,墨色長發被一根看似樸素、實則蘊含周天星鬥陣法的青玉簪束得一絲不苟。他的面容俊朗如雕刻,卻沒有任何情緒,唯有眉心一道極淡的、仿佛劍痕的豎紋,顯露出常年凝神參悟大道留下的痕跡。
他在閉關。試圖彌合道基上一絲微不足道的、因月前剿滅一處心魔餘孽時引發的“波動”。對尋常仙尊而言,那甚至算不上損傷,但於凌塵,於他萬年來無瑕無垢、契合天道的“太上忘情劍心”,任何細微的“不諧”,都是必須被徹底抹去的錯誤。
萬載修行,他已習慣如此。以絕對的理智審視自身,以無情的天道規則爲標尺,修剪一切枝杈。他是劍,是規則,是天道在人間最鋒利的延伸。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
內視之中,那理應被輕易撫平的“波動”,非但沒有沉寂,反而在他專注的“注視”下,悄然蔓延開一道……裂痕。
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像是最完美的冰晶上,突然出現了一道發絲般的紋路。
凌塵古井無波的心境,第一次泛起了名爲“意外”的漣漪。這違背了他所有的認知,違背了《太上忘情劍典》的至高描述。無情劍心,本當永恒穩固,不染塵埃,不惹因果。
更令他心神微震的是,那裂痕深處,並非純粹的破損或虛無,竟隱隱折射出一些……模糊的光影碎片。
一盞在寒夜裏搖曳的、溫暖的油燈。
一只粗糙陶碗邊緣,升騰起的帶着煙火氣的白霧。
一聲清脆的、充滿依賴的童音,似乎在喚着……“叔叔”?
荒謬!
凌塵冰冷的意志如同最鋒利的劍,瞬間斬向這些莫名浮現的“雜念”。這些畫面毫無來由,與他萬載清修的記憶格格不入,更像是……更像是他偶爾以神識掃過凡塵時,那些螻蟻般生靈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片段。
它們爲何會出現在自己無瑕的道基裂痕之中?
就在他試圖追溯根源,以無情劍意徹底絞碎這些“雜質”時,一股宏大、冰冷、至高無上的意志,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不是聲音,不是文字,而是直接烙印於神魂深處的“法旨”。
任務:化身入凡。
地點:東華神洲,雲州城,柳葉巷第七戶。
目標:新生嬰孩(左肩有楓葉狀胎記)。
時限:十年。
要求:觀察。不得幹涉其生死壽夭,不得沾染過重因果。
喻示:道基之損,紅塵可補。違逆則損毀加劇,前路斷絕。
法旨的內容清晰無比,帶着天道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絕對性。尤其最後一句,直指他此刻道基的裂痕狀態。
凌塵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一刹那,洗劍池亙古不變的“水面”,似乎因他眸中一閃而逝的玄黑光芒而輕微扭曲了一下,池中蘊養的億萬無形劍意發出低沉的嗡鳴,隨即又歸於死寂。
他的眼神已然恢復平靜,深不見底,仿佛方才刹那的波動從未發生。
“觀察……凡人嬰孩?” 他心中無聲重復。理性迅速開始推演:此任務詭異,不合常理。天道至高,爲何在意一介凡俗嬰孩?十年之期,有何深意?“觀察”而非“守護”,卻又警告不得幹涉生死……矛盾。
然而,天道法旨不容違逆,尤其在他道基出現前所未有問題的此刻。這或許是修復劍心的唯一途徑,是天道的考驗。
他垂下目光,看向自己修長、穩定、曾斬滅過無數妖魔仙神的手。這雙手,即將去接觸那最卑微、最雜亂、充滿不可控情感的……紅塵。
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排斥感,掠過心頭,旋即被更冰冷的理性鎮壓。
既是天道所示,那便執行。萬載修行,早已忘卻“喜怒”,何來“排斥”?一切不過是通往“無瑕道心”的必要步驟。
他起身,月白劍袍無風自動。一步踏出,身影已從洗劍池中心消失,只留下那方白玉,以及池水表面緩緩平復的、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下一刻,他出現在九天之上,腳下是翻涌的雲海,遠方是璀璨的仙宮輪廓。他最後一次回望了一眼洗劍池的方向,那裏代表着秩序、冰冷、絕對的“正確”。
然後,他收斂了周身所有仙光與威壓,如同一顆墜落的星辰,向着下方那廣闊無邊、氣息渾濁、卻在陽光下閃爍着種種生動色彩的——凡間墜去。
化身,已成。名喚——林辰。
而在他身影消失的雲海之上,極高極遠的虛空深處,仿佛有一道完全由規則構成的、冰冷無情的視線,短暫地投向了他墜落的方向,又迅速移開,融入天道運行的洪流之中,再無痕跡。
只有那洗劍池的水,倒映着亙古不變的清冷天光,仿佛在默默記錄着:一柄曾完美無瑕的天道之劍,已然裂開第一道細紋,並朝着萬丈紅塵,義無反顧地——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