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屋的塵土,林辰沒有去動。
他僅僅是清空了窗邊一小塊區域,足夠他盤膝坐下,目光穿過狹窄的街道,精準地落在那戶掛着“蘇”字燈籠的人家。屋內陳設簡單,一覽無餘。正中一張方桌,牆角是灶台與簡陋碗櫃,裏間是臥房,此刻簾子半掩,能看到婦人倚在床頭,懷中抱着襁褓。
男主人是個皮膚黝黑的漢子,看起來像個木匠或瓦匠,正笨拙地燒着熱水,臉上帶着初爲人父的憨厚喜悅和一絲掩不住的疲憊。鄰居偶爾探頭,送來幾個雞蛋或幾句道喜,帶來短暫的喧鬧,又很快散去。
這就是他需要“觀察”的全部。卑微,瑣碎,毫無力量,與他過去萬年所接觸的動輒移山倒海、關乎三界氣運的大事相比,渺小如塵埃。
林辰的眼神沒有任何波瀾。他開始履行“觀察”的職責,以一種近乎殘酷的精確和抽離。
首先,是環境評估。雲州城靈氣稀薄駁雜,此戶人家更是身處靈氣近乎荒漠的市井之中,不利於任何形式的修行或滋養。嬰孩能在此環境下降生並存活,本身並無特殊,凡人之軀對靈氣需求本就不高。
其次,是目標基礎狀態記錄。嬰孩,男性,哭聲力度中等,膚色健康,胎記位置與形狀與法旨描述完全一致。他聚焦於那枚楓葉胎記,神識以最細微、最謹慎的方式觸碰——沒有攻擊性,沒有探究意圖,僅僅是如同微風拂過水面。胎記本身依舊沒有異常能量反應,但它與周遭天地靈氣的交互,確實存在一絲難以言喻的“和諧”。仿佛這胎記是一個極其精密的“接口”,而周圍的稀薄靈氣正以某種他無法完全解析的、極其緩慢的方式,被這個“接口”無意識地過濾、吸納,再以一種更純淨平和的形式反哺給嬰孩自身。這個過程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若非凌塵境界至高,對能量流動敏銳至極,根本無從察覺。
“自發的靈氣純化與適應性調節?” 林辰心中劃過一道冰冷的判斷。這在某些特殊靈體或先天道胎身上偶有記載,但出現在一個毫無根骨的凡胎身上,顯得頗爲詭異。他默默將此記錄在神識中,列爲觀察點一。
接着,是關聯人物記錄。父親:蘇大山,體力勞動者,氣血尚可,無靈根,性格看似憨直。母親:李氏,產後虛弱,氣脈有虧,亦無靈根。兩人對嬰孩的情感投射強烈,因果線緊密纏繞,構成最基礎也最牢固的家庭單位。這些因果線在林辰“眼中”纖毫畢現,他如同站在蛛網之外的觀察者,冷靜地分析着每一根絲線的強度與走向,確保自己與任何一根都保持絕對距離。
最後,是建立觀察基準。他開始在心中以時辰爲單位,記錄嬰孩的生理周期:何時哭啼(飢餓、不適),何時安睡,每日進食大概次數,身體成長速度(以神識微測)。同時記錄環境變量:天氣變化、鄰裏往來、父母情緒波動。他試圖從中尋找規律,或任何可能指向天道深意的異常。
第一天,在這樣冰冷、高效、完全抽離的“觀察”中過去。
夜晚降臨,蘇家燈火熄滅,只有裏間隱約傳來嬰孩偶爾的哼唧和母親輕柔的安撫聲。街道陷入沉睡般的安靜,只有遠處打更人的梆子聲隱隱傳來。
林辰依舊坐在窗邊,身形在黑暗中只剩一個更深的輪廓。他不需要睡眠,打坐調息足以恢復這具化身的精力。他的神識如同無形的蛛網,以舊屋爲中心,籠罩着方圓十丈,任何異常能量波動或帶有惡意的接近都無法逃過他的感知——這是爲了確保“觀察對象”的生存環境穩定,他如此告訴自己。
時間一天天流逝。
林辰的“觀察”持續進行,精確得像一架沒有感情的儀器。蘇大山每日早起做工,李氏拖着虛弱的身子操持家務、哺乳嬰孩。嬰孩——他們叫他“澈兒”,蘇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大,皮膚變得白皙紅潤,漆黑的眼珠越來越有神。
林辰記錄下一切:蘇澈第一次無意識的笑,第一次試圖抓住母親的手指,第一次因爲飢餓以外的原因(或許是無聊)而啼哭。這些在父母眼中驚喜萬分的成長裏程碑,在林辰的記錄裏只是冰冷的數據點:“觀察對象表情肌群出現協調運動,發出斷續元音,推測爲神經系統發育階段性標志。”
他盡量避免與這家人產生任何直接接觸。當蘇大山因爲修補屋頂缺少工具,在院中左右爲難,目光偶爾掃過對面沉默的“新房客”時,林辰會移開視線,或幹脆轉身面向屋內陰影。當李氏抱着蘇澈在門口曬太陽,蘇澈那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向對面窗戶後的陰影時,林辰會垂下眼簾,屏蔽掉那純粹無垢的注視。
距離,是保持“觀察”純粹性的第一要則。他像一塊投入沸水的萬載寒冰,固執地維持着自己的低溫與形態,拒絕被同化。
然而,總有意外。
那是在蘇澈滿月後不久的一個下午。春寒未褪,一陣突如其來的穿堂風掠過柳葉巷,卷起塵土和幾片枯葉。李氏正抱着蘇澈站在院中透氣,風來時她側身躲避,卻忘了自己產後體虛,腳下被曬衣繩的木樁絆了一下,驚呼一聲,整個人踉蹌着向後倒去,懷中的蘇澈脫手飛出!
事情發生得太快,對凡人而言根本來不及反應。
在李氏的驚呼聲剛剛沖出口腔的刹那,在林辰的記錄中,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無數倍。
他“看”到李氏驚恐扭曲的臉,“看”到蘇澈小小的身軀在空中失去依托,朝着堅硬地面墜去,“看”到那孩子甚至還沒反應過來要哭,只是睜大了烏黑的眼睛。
“觀察對象遭遇意外墜地風險,存活概率急劇下降,不符合持續觀察條件。” 一個冰冷至極的判斷,如同預設的程序,瞬間在林辰意識核心閃過。
幾乎在同一瞬間,完全出於這“判斷”的驅動,甚至沒有經過任何屬於“凌塵”或“林辰”的思考,一道微弱到極致、精妙到超越此界任何修士理解範疇的“勢”,從舊屋窗內無聲蔓延而出。
它不是風,不是力,甚至不是有形質的能量。它更像是空間本身被極其輕微地“彎曲”了一下。
飛出的蘇澈,下墜的軌跡發生了肉眼根本無法察覺的偏轉。本該後腦着地的位置,變成了背部着地,並且墜落的速度在觸及地面前的一刹那,被一股柔和至極的托力緩沖了大半。
“噗”的一聲悶響,蘇澈落在了地上鋪着的、曬得半幹的稻草堆旁——那是蘇大山早上清理雞舍後暫時堆在那裏的。孩子愣了一瞬,似乎被嚇了一跳,然後才“哇”地大哭起來,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李氏已經跌坐在地,手肘擦破了一大塊皮,鮮血滲出,但她全然不顧,連滾爬撲到蘇澈身邊,顫抖着手檢查孩子,發現除了受驚大哭,並無明顯外傷,這才一把將孩子緊緊摟在懷裏,自己也後怕得嚎啕大哭起來。
蘇大山聞聲從屋裏沖出,看到妻兒無恙(至少表面如此),也是嚇出一身冷汗,連忙安撫。
對面舊屋內,林辰緩緩收回了那道無形的“勢”。他的表情依舊沒有任何變化,甚至剛才那電光石火間的幹預,都沒有讓他盤坐的姿勢有絲毫改變。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出手的那一刹那,在“勢”觸及蘇澈身體、感受到那小小身軀的柔軟溫度和驟然加速的心跳時,他的道基深處,那道冰晶般的裂痕,似乎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不是擴大,也不是修復。而像是……被什麼東西觸碰了。
一種極其陌生、稍縱即逝的微弱感覺,沿着裂痕的邊緣滑過。不是痛,不是癢,難以形容。像是冰層被一滴溫水滴中,瞬間的溫差感。
他立刻內視。裂痕依舊,沒有任何能量增減或形態改變。剛才的感覺,仿佛只是錯覺。
但他的理性告訴他,那不是錯覺。是這道基裂痕,對外界幹預——尤其是涉及這“觀察對象”的幹預——產生了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反應”。
林辰沉默地望着對面院內劫後餘生、相擁哭泣的一家人。蘇澈的哭聲穿透街道,清晰傳來。那哭聲中的驚恐、委屈,以及被母親抱住後漸漸轉爲的抽噎和依賴,形成一種鮮活的情感波動,沖擊着他刻意維持的感知屏障。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調整了一下呼吸的頻率——這是這具化身模擬凡人生理的需要——然後,在神識的記錄中,冷靜地添上一筆:
“觀察日志:第三十七日,午時三刻。目標遭遇首次生存危機(意外墜落)。外部環境變量(突發陣風、地面障礙物)與關聯人物狀態(母體虛弱、注意力分散)共同導致。已采取最低限度、符合‘維持觀察持續性’原則的間接幹預措施(修正墜落姿態與緩沖)。目標存活,輕微受驚。關聯人物情緒劇烈波動。注:幹預行爲可能引發未知道基反饋,需後續觀察。”
記錄完畢,他重新將目光投向對面。
蘇大山已經扶起妻子,抱着仍在抽噎的蘇澈回到屋內。院中恢復了平靜,只有那堆散亂的稻草,和地上幾點未被注意的、屬於李氏的殷紅血漬,記錄着剛才發生的驚險。
林辰依舊坐在窗後的陰影裏,如同一尊真正的石像。
只是,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深處,那道冰封的防線,因爲一次基於“邏輯判斷”的出手,和那滴似真似幻的“溫水”,已然出現了第一道比發絲還要細微千萬倍的……縫隙。
風再次吹過柳葉巷,卷起塵埃。這一次,有些塵埃,似乎無聲地落在了那塊“寒冰”之上,盡管它自己,還一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