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三遍時,周子安睜開了眼睛。
他其實沒怎麼睡着,整晚都在半夢半醒之間掙扎。手腕的烙印時痛時麻,像有無數細針在皮下遊走。每一次即將陷入沉睡,就會聽見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有時是貓叫,有時是腳步聲,有時是極輕的、像指甲刮過木板的摩擦聲。
天蒙蒙亮,他索性起床。冷水潑在臉上,刺激得他打了個寒顫。鏡子裏的人臉色蒼白,眼下的烏青濃得像是被人打了兩拳。最可怕的是嘴唇——毫無血色,透着一種病態的灰白。
他撩起袖子。手腕上的烙印比昨晚更清晰了,暗紅色的紋路像活物一樣微微凸起,邊緣有細小的分叉,像植物的根須正試圖往更深處扎根。
三天。老道士給的符已經燒成灰,他只剩下兩天半時間。
洗漱完,周子安坐在床邊,盯着桌上的兩個瓷瓶和日記本。這些是目前的全部線索。他需要更多信息——關於沈家,關於李家,關於那個青陽道人,還有沈清月口中“很冷、很溼、有水聲”的地方。
鎮上誰最可能知道這些?
趙老頭?他明顯知道什麼,但態度回避,昨晚還出現在窗外……是警告,還是監視?
阿桂?她似乎只是道聽途說,知道的不多。
陳默?他提供了重要線索,但都是祖輩傳下來的二手信息。
周子安想到了一個人。
昨晚沈清月提到,這鎮子裏“不只有我一個。還有很多……別的”。如果真有其他鬼魂,尤其是那些“更老”的,說不定知道九十年前發生了什麼。
但怎麼找?總不能挨家挨戶問“你家有沒有老鬼”吧?
他低頭看向左手腕上的金鐲。沈清月說過,他的血“很特別”,會吸引那些東西。那反過來呢?如果他用血做誘餌,能不能引出一些知情者?
這個念頭很瘋狂,但周子安沒有更好的選擇。
他需要工具。一些能保護自己、至少能在危險時爭取逃跑時間的東西。
周子安打開行李箱,翻出他常年隨身攜帶的“工具箱”——一個黑色的防水包,裏面裝着各種野外調查時可能會用到的物品:強光手電、多功能刀、急救包、防風打火機、幾包壓縮餅幹、一瓶淨水片,還有……一包鹽。
鹽是他在西南少數民族地區采訪時,一位寨老送的。老人說,粗鹽能驅邪,關鍵時刻撒出去能保命。當時周子安只當是民俗,笑着收下,沒想到現在可能真要用上。
他拆開鹽包,倒出一小把用塑料袋裝好,塞進褲兜。想了想,又把那串五帝錢從腰帶上解下來,戴在脖子上——銅錢貼着皮膚,冰涼,但莫名讓人心安。
最後,他拿起那把多功能刀,打開主刀。刀刃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希望用不上,他想。
準備妥當,周子安下樓。阿桂正在大堂擦桌子,見他下來,愣了一下:“周記者,這麼早?早飯還沒好呢。”
“不用麻煩了,我出去轉轉。”周子安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對了阿桂姐,鎮子上有沒有……比較老的地方?比如老井,老樹,或者老祠堂之類的?”
阿桂停下動作,狐疑地看着他:“你問這個做什麼?”
“拍照。”周子安舉起胸前的相機,“老建築有味道,雜志喜歡。”
阿桂猶豫了一下,指了指西邊:“鎮西頭有棵老槐樹,說是明朝時候種的,有三四百年了。樹下原來有個土地廟,破四舊時拆了,現在只剩個地基。”她頓了頓,“不過那地方……不太幹淨。以前有人晚上路過,說看見樹底下有白影子晃悠。”
“白天呢?”
“白天還好。”阿桂說,“但最好別一個人去,尤其你臉色這麼差,陽氣弱,容易……”
她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周子安點點頭:“謝謝阿桂姐,我就白天去看看。”
出了客棧,清晨的霧氣還沒散盡,青石板路上溼漉漉的。街上行人寥寥,幾個早起的老人坐在門口抽煙,看見周子安,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移開,互相低聲交談着什麼。
周子安能感覺到那些目光裏的探究和……忌憚。是因爲他外來者的身份,還是因爲他身上已經沾染了“不幹淨”的東西?
他拉高衣領,加快腳步。
老槐樹在鎮子最西頭,靠近山腳。越往西走,房屋越稀疏,路也越破敗。霧氣在這裏更濃,像乳白色的牛奶,在樹木間緩緩流動。
那棵槐樹很好找——它實在太大了。樹幹要四五個人才能合抱,樹冠如傘,遮天蔽日。樹下果然有一片廢墟,殘磚斷瓦半埋在土裏,依稀能看出曾經是座小廟。
周子安在廢墟前站定,舉起相機,假裝拍照。眼睛卻在觀察四周。
霧很濃,能見度不到二十米。周圍靜得可怕,連鳥叫聲都沒有。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潮溼的土腥味,還有……若有若無的香火味。
他放下相機,從口袋裏掏出那包鹽,撒了一小圈在自己周圍。沒什麼科學依據,但求個心理安慰。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解開左手腕的袖扣,露出那個烙印。
暗紅色的紋路在晨霧中顯得格外刺眼。周子安用多功能刀在食指指尖劃了一道小口——很疼,但他忍着。血珠滲出來,鮮紅,在灰白色的霧氣裏像一粒紅寶石。
他把帶血的手指按在烙印上。
瞬間,烙印像活過來一樣,開始發燙!那些血線蠕動着,像要從皮膚裏鑽出來!與此同時,一股陰冷的氣息以他爲中心擴散開,周圍的溫度驟降了好幾度!
周子安咬緊牙關,強忍着不適,低聲說:“我知道你們在。我想問沈家的事——民國二十三年,沈清月是怎麼死的?誰知道,誰告訴我,我……”
他頓了頓,不知道該承諾什麼。燒紙錢?超度?
“……我就幫他完成一個心願。”他最後說。
霧氣似乎更濃了。
周圍依然寂靜,但周子安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不是用眼睛看,而是一種本能的、毛骨悚然的感覺,像被無數雙眼睛盯着。
他握緊了手裏的鹽。
突然,左側的霧氣翻涌起來。
一個模糊的白影從霧中浮現,緩緩向他飄來。不,不是飄——是在走,但腳步很輕,幾乎沒有聲音。白影越來越近,輪廓逐漸清晰。
是個穿着白色長衫的老人,頭發花白,臉上布滿皺紋,眼睛是渾濁的灰色。他走到周子安撒的鹽圈外就停住了,歪着頭,盯着周子安手腕上的烙印。
“沈家……姑娘……”老人的聲音沙啞幹澀,像破風箱,“死得……慘呐……”
“您知道?”周子安盡量讓聲音平穩。
“知道……知道一些……”老人慢慢地說,“那天晚上……雨很大……雷很響……我看見……花轎從李家出來……但沒抬回沈家……往西邊去了……”
西邊?周子安心裏一緊:“西邊哪裏?”
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向霧氣深處:“亂葬崗……老礦坑……”
礦坑?沈清月說過,她父親曾和人因“礦契”爭吵。難道她的屍體被扔進了礦坑?
“誰扔的?”周子安追問。
老人搖頭:“看不清……雨太大……只看見……穿蓑衣的人……三個……也許四個……”
“是李家人?還是沈家人?或者……道士?”
老人不說話了。他渾濁的眼睛盯着周子安,嘴角忽然扯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你的血……很香……很香……”
話音未落,他猛地向前一撲!
周子安早有準備,抓起一把鹽撒出去!
“滋啦——”
鹽粒碰到老人的瞬間,像燒紅的鐵塊掉進水裏,冒起一股白煙!老人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身影迅速變淡,消失在霧氣裏。
但周子安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右側又傳來動靜。
這次是兩個——一個穿着民國學生裝的年輕女孩,一個穿着破爛棉襖的老太太。她們也停在鹽圈外,貪婪地盯着周子安手腕上的血。
“我知道沈姑娘的事……”女孩的聲音很細,像蚊子叫,“她下葬那天……棺材是空的……我看見了……”
“胡說!”老太太尖聲反駁,“棺材裏有人!我親眼看見的!穿着紅嫁衣!”
“是空的!”
“有人!”
兩個鬼魂爭吵起來,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銳。周子安感到頭痛欲裂,耳膜像要被刺穿。
“夠了!”他大吼一聲,又撒出一把鹽。
兩個鬼魂尖叫着後退,但沒消失,只是站在更遠處,死死盯着他。
周子安知道這樣下去不行。他的血吸引來的鬼魂會越來越多,而鹽總有撒完的時候。他必須問出關鍵信息,然後立刻離開。
“沈清月的屍體,到底在哪裏?”他提高音量,“誰知道確切位置,我……我就幫誰完成一個心願。”
霧氣裏傳來竊竊私語聲。不止三個,至少有十幾個鬼魂藏在霧裏,蠢蠢欲動。
“礦坑……”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霧深處傳來,“西山西邊……老錫礦……第三號礦洞……最深處……”
“你怎麼知道?”周子安追問。
“我……我以前是礦工……”那個聲音斷斷續續,“民國二十三年……七月十六……雨停了之後……我被工頭叫去……埋東西……用麻袋裝着……很沉……扔進三號礦洞的廢井裏……”
周子安呼吸一窒:“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工頭不讓看……但麻袋滲出血……紅的……浸透了……”
血。麻袋。很沉。
“工頭是誰?”周子安聲音發緊。
“李……李家的人……叫李富貴的……”
李富貴。李家人。
周子安記下這個名字。他還想問更多,但周圍的霧氣突然劇烈翻涌起來!
不是自然的流動,而是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攪動,形成一個旋渦。霧中的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那些鬼魂像受驚的鳥一樣四散奔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子安握緊鹽袋,警惕地看向旋渦中心。
霧漸漸散開,露出一個人影。
不是鬼魂。
是個活人。
穿着灰色道袍,頭發花白,拄着桃木杖——正是昨天在荒地遇見的老道士。
他站在鹽圈外,眯眼看着周子安,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銳利得像刀。
“小友,”老道士緩緩開口,“貧道昨日才叮囑過,莫要輕易招惹這些東西。你怎麼不聽勸?”
周子安後退半步,手伸進口袋握住剩下的鹽:“道長怎麼在這裏?”
“路過,察覺此處陰氣異常,便來看看。”老道士的目光落在周子安手腕上,眉頭皺起,“你的血……果然特別。難怪它們趨之若鶩。”
“道長知道我的血有什麼特別?”
“至陽命格,百年難遇。”老道士說,“尋常鬼物近不得身,但若是結了陰契……”他搖搖頭,“便是大補之物,如同黑暗中的明燈,會吸引方圓十裏的一切邪祟。”
周子安心裏一沉:“那我該怎麼辦?”
“昨日給的符,只能暫保你三日。”老道士頓了頓,“若要徹底解除血契,需找到與你結契之人的屍骨,以你的心頭血畫符,再以真火焚之,方可斷絕聯系。”
心頭血?真火焚屍?
周子安聽得頭皮發麻:“沒有別的辦法?”
“有。”老道士盯着他,“殺了與你結契之鬼,魂飛魄散,契約自解。”
周子安沉默了。
殺沈清月?
那個穿着嫁衣、在昏暗房間裏輕聲嘆息的女子?那個被困九十年、只想求一個真相的魂魄?
“她……未必是惡鬼。”周子安低聲說。
“鬼就是鬼。”老道士的聲音冷硬,“人鬼殊途,陰陽兩隔。你憐憫她,她可會憐憫你?血契一旦穩固,你便會慢慢變成活死人,最終魂魄被她吞噬,成爲她重入輪回的墊腳石。”
周子安想起沈清月的話——“你會慢慢分不清活人和死人,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道長,”他抬起頭,“如果我不想殺她,只想解除契約,送她往生呢?”
老道士看了他很久,最後嘆了口氣:“癡兒。你以爲往生那麼容易?她若真是枉死,怨氣深重,地府不收,只能徘徊陽間,直到怨氣散盡,或者……”
“或者什麼?”
“或者找到替身。”老道士一字一句地說,“找個活人,替她承受冤屈,替她死一次,她才能解脫。”
周子安後背發涼:“所以……我是她的替身?”
“現在還不是。”老道士說,“但血契繼續加深,你遲早會變成她的替身。到那時,你想死都難——你會被困在陰陽夾縫,永世不得超生。”
霧氣更濃了,幾乎要淹沒老道士的身影。他的聲音從霧中傳來,飄飄忽忽:“小友,好自爲之。三日期限,明日此時,土地廟見。你若想活,便帶着她的屍骨來。若想死……便繼續與她糾纏吧。”
說完,老道士轉身,拄着桃木杖,一步一步走進濃霧深處,消失不見。
周子安站在原地,渾身冰冷。
老道士的話像一把錘子,敲碎了他最後一點僥幸。血契不是簡單的陰陽契約,而是一場你死我活的爭奪。要麼他死,要麼沈清月魂飛魄散,要麼……找到第三條路。
可第三條路在哪裏?
他低頭看着手腕上的烙印,血線已經蔓延到了小臂。照這個速度,不用等到四十九天,三天後可能就無力回天了。
必須盡快找到沈清月的屍骨。
西山西邊,老錫礦,第三號礦洞。
周子安記下這個地址,轉身往回走。霧氣漸漸散去,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走得很快,幾乎是小跑。回到客棧時,阿桂正在門口晾衣服,看見他,嚇了一跳:“周記者,你……你去哪兒了?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周子安沒回答,徑直上樓,反鎖房門。
他需要計劃。礦洞在鎮外,走過去至少要兩小時。他需要帶什麼?強光手電、繩子、刀,還有……鹽。可能還需要幫手,但他能找誰?陳默?阿桂?還是那個神神秘秘的老道士?
正想着,左手腕的烙印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痛!像有燒紅的鐵絲在皮膚下攪動!
周子安痛得彎下腰,額頭抵在桌沿,冷汗瞬間溼透後背。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叫出聲,手指死死摳住桌邊,指節發白。
刺痛持續了足足一分鍾,才慢慢減弱。
周子安喘着粗氣,癱坐在椅子上。他卷起袖子,看見烙印的顏色又深了一層,血線已經蔓延到了手肘。
這麼快……
照這個速度,他可能連三天都撐不到。
“沈清月……”他對着空氣,聲音嘶啞,“你……是不是在吸我的陽氣?”
沒有回應。
但房間裏的溫度,明顯降了下來。
窗邊的竹椅上,緩緩浮現出一個紅色的身影。
蓋着紅蓋頭,雙手交疊放在膝上。
“我沒有。”沈清月的聲音響起,很輕,但很清晰,“是血契本身在反噬。你我命魂相連,我的陰氣會侵蝕你的陽氣,這是不可逆的,除非……”
“除非解除契約。”周子安接過話,苦笑,“我知道。老道士說了,要麼我死,要麼你魂飛魄散,要麼找到你的屍骨用我的心頭血畫符燒掉。”
紅影輕輕晃動了一下。
“你見到那個道士了?”
“嗯。在老槐樹下。”
“他說的話……不可全信。”沈清月的聲音有些遲疑,“我能感覺到,他不懷好意。他想要的東西,可能不止是超度我這麼簡單。”
“那他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沈清月說,“但我記得……當年打暈我的人,身上也有類似的氣息。不是一模一樣,但很像。都是……修道人特有的那種‘濁氣’。”
周子安心頭一緊:“你是說,老道士可能和當年害你的人有關?”
“也許。”沈清月頓了頓,“又或者,所有修道人,身上都有這種味道。我分不清。”
房間裏陷入沉默。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沈清月的紅嫁衣上,卻照不出任何影子。她坐在光裏,像一幅褪色的畫,虛幻,不真實。
“沈小姐,”周子安看着她,“如果……我是說如果,找到你的屍骨後,我真的用心頭血畫符燒掉,你會怎麼樣?”
紅影沉默了很久。
“會往生吧。”她輕輕說,“或者……魂飛魄散。誰知道呢。我已經死了九十年,早該走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但周子安聽出了一絲顫抖。
“你不想走?”
“想。”沈清月說,“但也怕。怕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就把這輩子的事都忘了。忘了我是誰,忘了我是怎麼死的,也忘了……你。”
最後兩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
周子安愣住了。
他沒想到沈清月會這麼說。他們認識不過兩天,她是鬼,他是人,他們之間只有一紙要命的血契。可她說,她怕忘了他。
“周公子,”沈清月又開口,聲音更輕了,“如果你真的找到我的屍骨……能不能……先別燒?讓我再看一眼這世間。就一眼,然後我自願散去,不拖累你。”
周子安喉嚨發緊。
他想說好,但說不出口。老道士的話還在耳邊回響——血契繼續加深,他會變成活死人,永世不得超生。
他不能死。他還有父母,還有未完成的書,還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
“對不起。”他最終只能說這三個字。
紅影輕輕晃動,像是在搖頭。
“不用說對不起。”沈清月的聲音裏有了笑意,苦澀的笑意,“本來就是我把你拖下水的。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陽光移動,照到了周子安臉上。他眯起眼,忽然覺得這陽光很刺眼,很陌生。
“西山西邊,老錫礦,第三號礦洞。”他說,“有鬼魂告訴我,你的屍體可能在那裏。我明天一早就去。”
紅影靜止了。
“明天?”她問,“那個道士不是說三日後嗎?”
“我等不了了。”周子安抬起手腕,給她看蔓延到肘部的血線,“照這個速度,我可能撐不到三天後。”
沈清月又不說話了。
許久,她才說:“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不了吧?白天你出不來,而且礦洞那種地方……”
“天黑之後,我可以短暫離開鐲子。”沈清月打斷他,“至於礦洞……再陰冷的地方,能比我這九十年待的地方更糟嗎?”
周子安看着她——雖然只能看見一身嫁衣和紅蓋頭,但他能想象蓋頭下那張臉的表情。
堅定,決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好。”他最終點頭,“天黑後,我們一起。”
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將房間染成金黃。
周子安開始整理明天要帶的東西:強光手電、備用電池、多功能刀、繩子、水、壓縮餅幹,還有那包鹽。他還在背包裏塞了一件厚外套——礦洞裏肯定很冷。
沈清月一直安靜地坐在窗邊,像一尊雕像。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她才開口:“周公子。”
“嗯?”
“如果……如果明天找到的,真是我的屍骨。”她頓了頓,“你能不能……幫我做一件事?”
“你說。”
“幫我梳一次頭。”沈清月的聲音很輕,“我母親說,女子出嫁前,要由至親之人梳頭,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堂。我出嫁那日……沒人給我梳頭。”
周子安鼻子一酸。
“好。”他說,“我答應你。”
紅影微微顫動,像是在點頭。
然後,她開始變淡,像晨霧一樣消散在夜色裏,最後化作一縷紅煙,鑽回金鐲中。
鐲子輕輕震動了一下,然後恢復平靜。
周子安握着手腕上的金鐲,感受着那冰涼的觸感。
明天。
明天一切都會有個了結。
要麼他活,她往生。
要麼……一起死。
窗外,月亮升起來了。
很圓,很亮,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注視着這個小鎮,注視着這間屋子,注視着這個與鬼結契的男人。
夜還很長。
而明天,會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