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節,下午三點。
周子安站在沈家老宅門外,單肩背着沉重的相機包,手裏捏着已經屏幕碎裂的智能手機——三天前在另一個縣城采訪時,被混亂的人群擠掉在地上的。他嘆了口氣,把手機塞回兜裏。自由撰稿人這行當,外表光鮮,實則狼狽。
三十二歲,社會學與民俗學雙碩士,本該在研究所或高校謀個教職,卻一頭扎進了非虛構寫作的泥潭。五年前那本《西南巫蠱考》小獲成功,讓他誤以爲能靠筆杆子養活自己。結果就是現在這樣:爲三四家雜志供稿,收入時好時壞,住快捷酒店比住家多,行李箱裏永遠備着消炎藥和腸胃藥。
這次來青石鎮,表面是應《民間文化》雜志之約,寫一篇“江南古鎮婚俗變遷”。但周子安心裏清楚,主編真正想要的是“沈家冥婚慘案”的獵奇故事——九十年前,富商沈家大小姐沈清月被迫與病癆鬼冥婚,新婚夜雙雙暴斃,此後老宅夜夜聞女泣,見紅影。這種題材,向來好賣。
他仰頭看着眼前這棟建築。典型的晚清富商宅邸,三進院落,馬頭牆層層疊疊,只是白牆早已斑駁成灰黃色,像久病之人的臉。黑漆木門緊閉,門上的銅環鏽成墨綠,門楣上“沈府”兩個字的金漆剝落殆盡,只剩下木頭本身的凹痕,像兩道深深的傷疤。
空氣裏有種奇怪的味道——潮溼的泥土氣、木頭朽爛的黴味,還有……一絲極淡的甜香,像是陳年的胭脂,又像是廟裏快要燃盡的線香。
“後生仔,真要去啊?”
聲音從巷口傳來,幹啞得像破風箱。周子安轉頭,看見雜貨鋪門口坐着的趙老頭正眯眼打量他。老頭很瘦,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汗衫,手裏搖着蒲扇,腳邊趴着一只毛色雜亂的花貓。
“趙伯,”周子安走過去,從錢包裏抽出一張皺巴巴的名片,“我是做民俗調查的,想進去看看。”
趙老頭沒接名片,昏黃的眼珠在他臉上轉了轉:“那地方……白天去也就罷了。記住三件事:別碰紅色的東西,別拿裏面的物件,尤其是女人的東西;申時之前必須出來;聽到有人喚你名字,莫回頭,莫答應。”
周子安點頭,心裏卻不以爲然。他跑過十幾個省的偏遠村落,聽過無數類似警告,最後發現大多是鄉民以訛傳訛,或是有人故意制造恐慌——爲了掩蓋某些不想被人知道的事。
“我記住了,謝謝趙伯。”
門沒鎖,但沉重得異常。周子安把相機包轉到胸前,雙手抵住門板,用力推了三次,木門才發出一聲悠長嘶啞的呻吟,打開一條勉強能側身通過的縫隙。
一股濃重的黴味撲面而來,混雜着陳年灰塵和那種甜香——更濃了。
他側身擠進去,反手帶上門。門軸又呻吟了一聲,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嘆息。
天井很大,青石板鋪地,縫隙裏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在無風的午後微微顫動。正堂的門開着,裏面黑洞洞的。左右廂房的門窗大多破損,有幾扇在穿堂風裏輕輕晃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像老人在磨牙。
很標準的江南老宅格局。除了破敗些,沒什麼特別。
周子安從包裏取出專業相機,調整參數,開始拍照。他習慣用鏡頭觀察世界——取景框能切割雜亂,聚焦本質。閃光燈在昏暗中亮起,瞬間照亮飛舞的塵埃和斑駁的梁柱,像給這座沉睡的宅子拍了張遺照。
咔嚓。咔嚓。
他一邊拍,一邊往正堂走去。供桌上擺着一對白燭,燭淚堆積得很高,像兩座慘白的小山。周子安戴上半指手套——既是保護文物,也防不測——伸手摸了摸燭身。
冰涼,堅硬,確實是陳年的蠟。
但蠟淚的頂端……似乎太新了。沒有積灰,顏色也比下面的部分淺一些。
有人來過。而且是不久前。
他警惕地環視四周。正堂空蕩,只有供桌和兩把太師椅,椅面落滿厚灰,顯然很久沒人坐過。牆角結着蛛網,梁上懸着塵絮,一切看起來都符合“荒廢九十年”的設定。
除了這對蠟燭。
周子安退出正堂,目光落在西廂房的門上。那扇門保存得相對完好,門板是上好的楠木,雖然漆面龜裂,但雕花依然清晰——喜鵲登梅,鴛鴦戲水,都是婚慶題材。
而門正中,貼着一張“囍”字。
紅色的紙,已經褪成了暗褐色,像幹涸的血漬。紙張邊緣破損卷曲,露出後面發黑的糨糊。最詭異的是,這張紙九十年風吹雨打,居然還粘在門上,沒有脫落。
周子安舉起相機,對準那個字。取景框裏,暗紅的“囍”在斑駁的木門上顯得格外刺眼,像一道陳年的傷口。
他按下快門。
閃光燈亮起的刹那,他透過取景框看到——門縫裏,似乎有一雙眼睛一閃而過。
周子安猛地放下相機。
門縫漆黑,什麼也沒有。
心跳快了幾拍。他深呼吸,告訴自己:光影錯覺,老宅昏暗,眼睛疲勞產生的幻覺。
但手還是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間——那裏掛着一串五帝錢,是去年在山西采訪時,一位老道士送的,說是能辟邪。他一直當紀念品戴着,此刻卻覺得那幾枚銅錢冰涼刺骨。
猶豫了幾秒,職業習慣還是占了上風。他伸手,推門。
吱呀——
門開了,出乎意料地輕。
房間裏比外面更暗。窗戶被木板從內側釘死了,只有幾縷極細的光從木板縫隙鑽進來,在滿是灰塵的空氣裏劃出幾道慘白的軌跡。周子安打開強光手電,光束像一把刀,刺破黑暗。
然後,他愣住了。
這是一間婚房。
雖然蒙塵九十年,雖然破敗不堪,但依然能清晰看出當年的布置:正中央是雕花拔步床,掛着殘破的紅色帳幔,帳幔上金線繡的鴛鴦模糊不清,像一對溺死的鳥;床邊是梳妝台,台面上倒扣着一面銅鏡;地上散落着些幹癟發黑的東西——花生、桂圓、紅棗,婚慶用的“早生貴子”,如今像一具具縮水的屍體。
最詭異的是,床上的被褥是鋪開的。
紅色的錦被,雖然積滿灰塵,顏色暗沉得像凝固的血,但確實是鋪開的,枕頭也擺在那裏,甚至微微凹陷,仿佛昨夜還有人枕過。
周子安感到後頸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這太不尋常了。九十年,足夠木頭腐朽,布料化灰。可這床鋪……
他強迫自己冷靜,舉起相機拍照。閃光燈一次次亮起,將房間的每個細節定格:帳幔上的破洞、梳妝台抽屜的把手、地上幹果的分布……
咔嚓。
拍到最後一張時,閃光燈照亮了倒扣的銅鏡。鏡面邊緣,似乎反射出了一抹紅色。
周子安猛地轉頭。
鏡面依舊倒扣着,紋絲不動。
但剛才……他分明看見鏡子裏有東西。
手有些抖。他放下相機,走到梳妝台前。台面上除了灰塵,還有一把斷齒的木梳——缺了中間三根齒,像咧開的嘴;幾枚發黑的銀簪,簪頭是簡單的梅花造型;一個打開的胭脂盒,白瓷底,繪着紅牡丹,盒裏還有少許幹涸的紅色膏體。
周子安戴着手套,小心拿起胭脂盒,湊到鼻子前。
沒有預想中的脂粉香。
而是一種奇怪的、略帶腥氣的甜味。
像血。
這個念頭冒出來,他自己都打了個寒顫。放下胭脂盒,他拉開梳妝台的抽屜。
抽屜很澀,用力才拉開。裏面東西不多:幾縷用紅繩扎着的長發,烏黑,光滑,在昏暗光線下泛着幽澤;一個拇指大小的青色瓷瓶,瓶口用紅布塞着;還有……一本巴掌大的硬殼筆記本,深藍色封皮,沒有字。
周子安的心跳快了一拍。他小心取出筆記本,吹去封面的灰塵。
翻開第一頁,娟秀的毛筆小楷映入眼簾:
【民國二十三年,六月初七。晴。今日讀完《娜拉》,心有所感。女子當自立,奈何身如浮萍。】
是日記。沈清月的日記。
他快速翻看。前面的記錄瑣碎平常:讀了什麼新書,學了什麼繡樣,父親又因爲她和弟弟爭執而訓斥她……筆跡工整,語氣帶着那個時代新式女學生特有的朝氣與苦悶。
但越往後,筆跡越潦草,情緒也越壓抑。
【七月初三。雨。父親今日告知,已將我許與鎮東李家獨子。聞其人久病咯血,恐不久於人世。我跪求父親收回成命,父怒斥:“女子當從父命,豈容你挑揀?李家雖非巨富,卻在省城有門路,於家中生意大有裨益。”母親垂淚,不敢言。夜,對鏡自照,忽覺此生如籠中鳥,未見天日,已將折翼。】
【七月初十。陰。乳母偷告,李家郎君已病入膏肓,近日咯血不止,醫者言熬不過今夏。李家催婚甚急,婚期定於七月十五。中元節成婚,何其荒謬!然父意已決,嫁妝已備,恐無力回天。母親私下塞我一對金鐲,乃她出嫁時外婆所贈,囑我緊要時傍身。】
【七月十四。雷雨。明日便是婚期。今夜,乳母塞我此日記本,囑我“若有萬一,可留真相”。我苦笑,真相?何謂真相?女子之命,從來不由己。窗外雷聲滾滾,似天公震怒。若真有天意,何不劈了這吃人的世道?】
日記在這裏中斷了。
最後一頁只有一行字,墨跡凌亂,力透紙背,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寫下的:
【父親予我一瓷瓶,曰是安神湯,囑我洞房夜予李郎服下。瓶中藥液色深味苦,不似尋常湯藥。我心不安,藏於枕下。願是我想多了。】
周子安盯着這行字,心髒狂跳。
安神湯?藏於枕下?
他猛地轉頭看向拔步床。枕頭鼓鼓囊囊的,下面似乎真有東西。
幾乎沒有猶豫——好奇心已經壓倒了一切——他走過去,伸手捏了捏枕頭。硬物感。掀開枕頭——
下面果然有一個小小的青色瓷瓶,和抽屜裏那個一模一樣,只是瓶口的紅布塞得更緊。
就是日記裏說的“安神湯”!
周子安拿起瓷瓶,很輕,搖了搖,裏面有液體晃動的細微聲響。九十年了,就算當初是湯藥,現在也早該幹了。可這瓶子……
他拔開了紅布塞子。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立刻飄了出來——不是想象中的中藥苦味,而是一種混合了藥材、香料和某種刺鼻化學物質的怪味,甜膩得讓人作嘔。
他從背包側袋取出便攜式LED勘探燈,這是上次探訪古墓時買的專業裝備。打開,調成聚光模式,對準瓶口。
一道冷白光束刺入瓶內。
他看到了:暗紅色的、粘稠的液體,在瓶底薄薄一層,像凝固的血漿。
還在。九十年了,這“藥”還沒幹涸。
周子安感到一陣寒意順着脊椎爬上來。他將瓶子小心塞好,放進隨身攜帶的防水證物袋。這東西必須帶出去化驗。
“嗒。”
一聲輕響,從身後傳來。
清脆,短促,像是什麼小東西掉在硬地上。
周子安渾身一僵,緩緩轉身,手電光束掃過房間地面。
梳妝台前,那把斷齒木梳,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
可剛才他明明把它放在台面上,還特意擺正了。
房間裏一絲風都沒有。
他屏住呼吸,手電光緩緩移動,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每一個角落:拔步床的帳幔靜靜垂着,銅鏡依舊倒扣,地上的幹果一動不動,牆角的蛛網紋絲未顫。
只有那把木梳,孤零零躺在青磚地上,缺齒的那一面朝上,像在咧嘴笑。
三根斷齒的位置,恰好指向床的方向。
周子安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喉嚨發幹。他需要更多證據,不能現在就被嚇跑。
他回到梳妝台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裏面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積灰。但抽屜底板……似乎有點鬆動。
周子安用手指敲了敲。
空空聲。下面是空的。
他用力一扳,底板被掀了起來——是一個夾層。
夾層裏只有一個東西:一個褪色的紅色絲絨布袋,用金線繡着並蒂蓮,針腳細密精致。
周子安解開系繩,將袋口朝下,輕輕一倒。
一只金鐲落在掌心。
沉甸甸的,壓手。是實心的。龍鳳呈祥的紋樣,雕工極其精細,龍鱗鳳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但左側龍眼處是空的,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凹坑,本該鑲嵌着什麼寶石。
周子安將鐲子湊近燈光,仔細看內側。
四個極小的篆字,鏨刻得深淺均勻:“永結同心”。
筆跡和日記裏一模一樣,是沈清月的字。
這就是她母親給的那對金鐲之一。另一只呢?
他翻過布袋,裏面確實只有這一只。
周子安正準備將鐲子也收進證物袋,忽然,左手食指傳來刺痛。
低頭一看,不知何時,手指被木刺劃破了——可能是剛才掀抽屜底板時。血珠正從傷口滲出來,鮮紅刺目。
而他的手,正握着那只金鐲。
滴答。
血珠落下,不偏不倚,滴在空了的龍眼凹坑裏。
下一秒,周子安看到了他這輩子都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景象:
那滴血,沒有滑落,沒有凝固。
它像活物一樣,蠕動着,滲進了金子內部。
金鐲的表面,以龍眼凹坑爲中心,浮現出細密的、暗紅色的紋路——像血管,像根須,緩緩蔓延,直至布滿整個鐲身。
鐲子開始發熱。
不是金屬導熱的那種溫,而是一種……有生命的熱度,像一顆正在蘇醒的心髒,在他掌心規律地搏動。
“永結同心”四個字,逐一亮起暗紅色的光。
周子安想扔掉它,但手指像被焊住了,動彈不得。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耳邊響起遙遠的、重疊的聲音——有女人的哭泣,有男人的低語,有喜慶的嗩呐,也有淒厲的尖叫……
最後,所有聲音匯聚成一個年輕女子的呢喃,直接鑽進他的腦海:
“……終於……等到你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金鐲的光芒暴漲!
周子安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最後一秒的感覺,是那只滾燙的鐲子,自動套上了他的左手腕。
嚴絲合縫。
像它本就該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