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壁緊貼着蘇晚的脊背,每一次呼吸都攪動着古墓深處淤積了千年的死氣。
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此刻正沉重地包裹着她。
唯有那雙眼睛,在絕對的漆黑裏燃燒着兩簇幽藍色的火焰,那是被時間也無法磨滅的怨毒與不甘。
“第一百三十四條……”
幹澀的嘴唇無聲翕動,吐出的不是咒罵,而是早已刻入魂魄的條文,“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聲音在逼仄的墓室裏撞上石壁,碎成一片微弱的回響,隨即又被無邊的死寂吞沒。
這聲音,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錨點,提醒她蘇晚不僅僅是被遺忘在此的一縷怨魂,她曾經是誰。
她是蘇晚,大梁朝,正七品,京畿道監察御史,鐵骨錚錚,明鏡高懸。
直到那杯御賜的鴆酒,在她查辦的案子即將觸及某個龐大陰影時,被恩賜地端到了面前。
喉間仿佛再次灼燒起那股撕裂般的劇痛,緊接着是魂魄被強行從軀殼中撕扯出來的眩暈與冰冷。
再清醒時,她已被牢牢禁錮在這座不見天日的墓穴深處,沉重的鎖魂鏈纏繞着四肢百骸,每一環都刻滿了鎮壓厲鬼的古老符咒,冰冷刺骨,源源不斷地汲取着她的怨氣,也禁錮着她復仇的腳步。
一千年。
整整一千年。
地府?
輪回?
那些傳說中收容亡魂的所在,對她這被刻意鎮壓,怨氣沖天的厲鬼,似乎早已遺忘。
她被困在這永恒的囚籠,守着千年前積攢下的,早已化爲塵土灰燼的陪葬品,徒勞地燃燒着怒火。
直到那一日,死水般的古墓裏,毫無征兆地透進了一絲異樣的陰風。
不是墓穴縫隙吹來的腐朽氣息,而是帶着地府特有的,冰冷又秩序井然意味的陰風。
兩個身影穿透厚重的石壁,飄然而入。
一個牛頭,一個馬面,身形魁梧,面目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周身散發着令人魂魄顫栗的威壓。
“奉閻羅天子敕令,普查遺漏鬼口!”
牛頭的聲音甕聲甕氣,如同擂鼓,震得墓穴頂上的塵土簌簌落下。
他手中握着一卷散發着淡淡幽光的玉簡,目光掃過墓室,最終落在被鎖鏈纏繞的蘇晚身上,毫無波瀾,像是在看一件登記在冊的物件。
“厲鬼蘇晚,滯留陽間千年,怨氣深重,擾亂陰陽。即刻起,解除古墓鎮壓,押解回地府,聽候發落!”
話音未落,牛頭手中鐵鏈譁啦一抖,便要上前。
“且慢!”
“本官……何罪之有?滯留陽間非我所願!千年鎮壓,誰問過我一句冤屈?”蘇晚猛地抬頭,怒火在她眼中爆燃,聲音嘶啞,卻帶着一種穿透千載歲月的凜冽。
她掙扎着想要站起,鎖魂鏈譁啦作響,符咒光芒明滅不定,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馬面上前一步,手中哭喪棒虛點,一股沉重的威壓當頭罩下,強行將蘇晚躁動的魂體壓回石壁。
“厲鬼休得咆哮!爾等滯留陽間之魂,按《陰律·鬼籍疏》第三則,皆爲非法,地府收容,已是恩典,還敢聒噪?”
他聲音冰冷,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腔,“至於爾生前功過,死後自有判官斷案,押走!”
鐵鏈加身,冰冷刺骨,與古墓的鎖鏈截然不同,帶着地府律令的森嚴。
蘇晚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裹挾着,強行拖離了禁錮她千年的石壁。
眼前景象急速扭曲變幻,腐朽的墓室以及冰冷的石壁瞬間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籠罩在灰蒙蒙霧氣中的漫長道路。
道路兩旁,影影綽綽,無數麻木或哀嚎的魂體排着望不到頭的隊伍,在陰差的驅趕下,緩慢地向前蠕動。
空氣裏彌漫着絕望和鐵鏽般的陰冷氣息。
黃泉路上,不知飄蕩了多久,前方終於出現了一座巍峨的黑色巨城。
城牆高聳入彌漫的灰霧之中,不見盡頭,巨大的城門上刻着三個血淋淋的大字——酆都城
城門兩側,各矗立着一尊頂天立地的猙獰鬼王石像,空洞的眼窩俯視着下方螻蟻般涌入的亡魂。
一股比黃泉路上濃烈百倍的氣息撲面而來,讓蘇晚的魂體都感到一陣遲滯的寒意。
城內景象更是光怪陸離。
街道縱橫,卻毫無生氣,兩旁是密密麻麻風格詭異的建築。有的燈火通明,傳出絲竹管弦和觥籌交錯之聲,門前鬼影綽綽,衣着光鮮;更多的則是低矮破敗的棚戶,蜷縮着麻木枯槁的魂體。
穿着皂衣的鬼卒手持鞭叉,在街道上巡邏,維持着冰冷詭異的秩序。
空中,不時有騎着骨馬渾身黑甲的鬼將呼嘯而過,馬蹄踏在無形的道路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蘇晚被徑直押送到一處巨大的廣場。
廣場地面鋪着黝黑發亮的石板,冰冷堅硬。
廣場中央,矗立着十座風格迥異、但同樣宏偉陰森的大殿,殿門上方懸掛着巨大的匾額,分別寫着:秦廣殿、楚江殿、宋帝殿……
每一座大殿前都排着長長的隊伍,亡魂們麻木地等待着最終的審判。
她被粗暴地推搡到轉輪殿外一條相對較短的隊伍末尾。
隊伍前方,一張巨大的黑石桌案後,坐着一個身穿猩紅判官袍頭戴烏紗帽的胖子,他臉色青白,眼皮耷拉着,顯得極爲不耐煩,桌案上堆滿了各種散發着微光的卷宗和奇特的玉簡和石板。
“下一個!”紅袍判官頭也不抬,聲音懶洋洋的,帶着濃重的鼻音。
很快輪到蘇晚。
牛頭馬面將她往前一推。
“姓名,籍貫,生卒年?”判官依舊低着頭,指尖在一枚玉簡上隨意劃拉着。
“蘇晚,大梁京都人士,大梁天啓七年生,天啓三十四年卒。”報出自己卒年時,蘇晚的聲音有一絲微不可察的凝滯。
“哦?”
紅衣判官終於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掃過蘇晚周身繚繞不散的幽藍怨氣,眉頭嫌惡地皺起,“厲鬼,滯留陽間千年,嘖,麻煩。”
他拿起一枚刻滿細小符文的黑色石板,指尖在上面點了幾下,石板上立刻浮現出幾行流動的陰文。
“滯留陽間千年,按律,當入怨孽獄,服刑百年,洗刷戾氣,方可入輪回。”
判官宣判般說道,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至於你生前所積攢的財物……”
他瞥了一眼石板,“哦,大梁朝的陪葬品,金器玉器若幹,綢緞布帛若幹,嘖,都是些陽間之物,且年代過於久遠,早已化爲塵土灰燼,不值一文。《陰律·財帛疏》第七則明文規定:凡鬼魂之私產,以陰司流通之香火、功德、冥幣爲憑。陽間遺物,無論貴賤,入地府即歸地府庫藏,鬼魂無權繼承。所以,你名下,無財。”
無財!這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鐵釺,狠狠捅進了蘇晚的魂核深處。
千年鎮壓,孤寂蝕骨,支撐她意識不散的,除了那口不屈的怨氣,便是她生前清廉,死後僅存的那點體面——那些象征着她御史身份和她蘇家最後尊嚴的陪葬之物。
那是她的東西,是她存在過的證明。
現在,這個油頭粉面的紅衣判官,輕飄飄一句“化爲塵土”、“無權繼承”,就徹底抹殺了她最後一點念想?
“《陰律》?”
蘇晚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如同玻璃刮過石板,周身幽藍鬼火轟然暴漲,幾乎要沖破牛頭馬面的壓制,“哪條《陰律》?何人訂立?可有公示?爲何不溯及千年之前?我蘇晚生前所積,清清白白,死後陪葬,乃我私產,地府憑什麼強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