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力徹底耗盡，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頭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我幾乎是拖拽着自己的身體挪回那間雜活室的，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再沒力氣做任何事，直接面朝下撲倒在那張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薄薄的墊子沒能提供任何緩沖，撞擊讓胸腔裏泛起一陣悶痛和惡心，但我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這麼癱着，像一袋被倒空的泥沙。
灰塵的味道、自己身上汗液的酸餿味、還有那股似乎已經浸入靈魂的、來自西側樓梯的陳舊怪味，混雜在一起，包裹着我。只有左臂內側，那緊貼着皮膚的刻刀冰涼堅硬的觸感，還在提醒着我，這一切並非噩夢，而是我必須面對的現實。
身體在抗議，意識卻在疼痛和疲憊的間隙裏，反常地清晰起來。一些更深層、更連貫的記憶碎片，如同沉底的渣滓，在劇烈的動蕩後，終於緩緩浮現。
晦暗之塔。
這個名字不再僅僅是一個冰冷的地點和身份的標籤，它開始攜帶上歷史的重量和復雜的映像。這是一座法師之塔，據說其基石可以追溯到某個遙遠而輝煌的魔法紀元。高聳、陰鬱、以某種特殊的黯色石材砌成，即使在大白天也仿佛吸收着周圍的光線，是這座邊陲小城裏當之無愧的龐然大物，是凡人眼中神秘與力量的象征。只是，在那些閃爍的畫面裏，我也“知道”，它早已不復古早傳說中的榮光。真正的強大法師、深奧的研究、充沛的資源，都集中在王國中心那些更大的塔城或學院。晦暗之塔更像是一個陳舊而龐大的機構，維持着基本的傳承和秩序，處理地方事務，同時也接收着像我和羅伊這樣，天賦平平甚至低劣、來自附近村鎮的學徒，充當最底層的勞力和……某種意義上的消耗品。
輝煌不再，餘威猶存。對我們而言，它依然是無法撼動、必須仰視、決定着命運的存在。
然後，記憶的焦點猛地收縮，拉回到一個極其具體、陰暗的角落。
那是一次例行的、令人厭煩的清掃任務，地點是塔基某個幾乎被遺忘的儲藏區，堆滿了不知哪個年代遺棄的破損實驗器械和腐朽的文獻櫃。灰塵積了寸許厚，空氣中滿是朽木和鏽鐵的味道。我在挪動一個異常沉重的、半邊已經塌陷的金屬櫃時，它的底座磕碰到了地面一塊鬆動的石磚。
石磚翹起了一角，下面不是實心的地基，而是一個不大的、人工開鑿的凹陷。
裏面靜靜躺着一個盒子。
不是木盒，也不是金屬盒。它通體呈現一種啞光的深灰色，非金非石，觸手冰涼，表面光滑無比，沒有任何接縫或鎖扣，渾然一體。當時，我（原主亞當）的手指碰到它時，能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但絕不屬於普通物品的阻力——魔法屏蔽。這反而激發了強烈的好奇和一種莫名的吸引力。
如何打開它的細節模糊了，只記得耗費了很長時間，嚐試了滴血、默誦幾個從殘破筆記上學來的通用解鎖音節，甚至胡亂注入自己那微薄且混亂的魔力。就在幾乎要放棄時，盒子悄無聲息地滑開了，那股屏蔽感瞬間消失。
裏面的東西，在昏暗的光線下，映入那雙屬於亞當的、充滿渴望與忐忑的眼睛：
一柄樣式古拙奇特的短刀，就是此刻我肋下的這柄刻刀，當時它黯淡無光，像一柄生鏽的廢鐵。
一枚拳頭大小、外殼布滿晦暗難明天然紋路的“卵”，觸手不是溫熱，而是一種恒定的、低於環境的冰涼，質感似石非石，似骨非骨——記憶裏蹦出這個詞：魔獸蛋。而且，絕非普通貨色。
還有三四顆鴿卵大小、顏色各異（暗紅、濁黃、深紫）的不規則晶體，內部仿佛有極其緩慢流動的霧靄，即便隔着記憶，也能感受到它們蘊含的、與塔內流通的標準魔力晶石截然不同的、更原始也更晦澀的能量波動——魔法晶核，通常取自強大魔獸或某些魔法節點，價值不菲，尤其是對學徒而言。
狂喜，然後是更深切的惶恐。亞當知道，這些東西來路不明，且明顯涉及禁忌（否則不會被如此隱藏），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他將它們偷偷藏了起來，藏在雜活室一個連羅伊都不知道的、牆壁的隱秘裂隙裏。
接下來的記憶充滿了焦慮、掙扎和孤注一擲。亞當的天賦太差了，差到連最基礎的元素感應都模模糊糊，差到在同期的學徒中都淪爲笑柄，差到只能永無止境地做着雜役，看不見絲毫改變命運的希望。塔內正規的晉升渠道對他而言如同天塹。
而那本和刻刀、晶核等物放在一起的、以某種鞣制過的暗色獸皮制成的古籍（記憶裏沒有它是如何與盒子放在一起的畫面，或許盒子是後來找到的容器），成了他眼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古籍上的文字古老艱澀，他連蒙帶猜，結合自己偷學來的一點可憐知識，大致理解了一個瘋狂儀式的輪廓：以特殊刻刀爲引，以特定法陣爲基，以高品質魔力之源（晶核）爲燃料，強行沖擊、重塑、甚至“嫁接”魔法回路與法紋，堪稱逆天改命。
危險？古籍語焉不詳，但亞當不傻，知道必然凶險萬分。可絕望比恐懼更有力量。他偷偷準備，利用每一次外出清掃或領取物資的機會，一點點攢齊或替換儀式所需的輔材（大多是廉價或廢棄的材料），在腦海裏反復勾勒練習那些復雜到令人頭暈的法陣線條。
最終，他選擇了一個被認爲最不可能有人打擾的、廢棄已久的下層小隔間。用偷藏的、混合了自己血液的顏料，戰戰兢兢地繪制了那個禁忌的法陣。將魔獸蛋和大部分晶核藏在原地附近（或許覺得那裏相對安全？），只帶上刻刀和一顆作爲“啓動引信”的晶核，踏入了法陣中心。
然後……就是我醒來時所經歷的一切。
回憶至此，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瞬間沖散了身體的疲憊和酸痛。
我不是偶然穿越到了一個正在進行危險儀式的倒黴蛋身上。我是繼承了一個被逼到絕境、自己選擇了這條險死還生之路的可憐蟲的全部遺產——包括他破爛的身體、渺茫的希望、致命的秘密，以及眼前這更加撲朔迷離、危機四伏的局面。
儀式失敗了，至少沒有按照古籍記載的成功路徑進行。但我也沒死，身體還被那詭異的銀色能量侵入改造（或者說破壞）得一團糟。刻刀和剩下的晶核、魔獸蛋，成了我必須處理的燙手山芋。
西側樓梯的異常，維護司導師的巡查，他們提到的“黯蝕污染”、“節點”、“基底符文”……這些東西，和亞當發現的盒子、古籍，有沒有關聯？那個藏盒子的角落，是不是也屬於“當年實驗泄漏”波及的區域？
頭痛再次襲來，這次是思考過度和精神緊繃帶來的抽痛。我勉強翻了個身，仰面躺着，瞪着低矮天花板上那些熟悉的污漬，它們在此刻看來，仿佛也變成了某種不祥的預言符號。
不能再躺着了。雖然身體像散了架，但危機不會等我恢復。
我艱難地用手肘撐起上半身，目光掃向雜活室對面牆角，那裏堆着更多的破爛。根據記憶，亞當藏匿盒子和剩餘物品的牆壁裂隙，就在那堆破木桶和爛麻袋的後面。
必須確認它們是否還在。必須想辦法處理掉，或者……找到一個更安全的方式，理解並控制它們。尤其是那枚魔獸蛋和晶核，它們散發的能量波動，時間久了，很可能被塔內某些探測手段察覺。
還有這具身體……我必須盡快弄清楚，那些銀色能量到底是什麼，它們在我的回路裏造成了怎樣的改變，以及，我該如何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在晦暗之塔的注視下，隱藏這些要命的異常，同時……找到活下去，甚至變得強大的方法。
亞當鋌而走險，失敗了。
我繼承了這一切，是否能走出一條不同的路？
窗外，晦暗之塔投下的陰影越來越長，夜晚即將來臨。塔內某處，或許又響起了監督夜間勞役或點名的鍾聲。
我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喉嚨。然後，忍着全身的酸痛，一點點挪下床，朝着那個堆滿雜物的牆角，踉蹌地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