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堅硬,帶着灰塵和汗漬鹹澀的味道。
意識像沉在冰冷泥沼底部的碎片,艱難地、一片片地往上浮。最先恢復的是觸覺——身下是練習場粗糙加固過的石板地面,硌得臉頰和手肘生疼。然後是聽覺——隔音法陣似乎失效了,遠處其他隔間傳來的爆鳴、驚呼、還有隱約的說話聲,模糊地涌了進來。最後,是嗅覺……濃重的土腥味,混雜着自己身上汗水蒸發後的酸餿氣,還有一絲極淡的、仿佛被高溫炙烤過的石頭氣味。
眼皮有千斤重。我試圖睜開,縫隙裏只透進模糊的光暈和晃動的人影。
“……醒了?”
一個低沉、帶着砂礫質感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起,不是疑問,更像是確認。
是巴爾克導師。
心髒猛地一縮,殘留的眩暈和劇痛瞬間被更尖銳的警惕取代。我強迫自己完全睜開眼睛,視線花了片刻才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巴爾克導師蹲在我面前那張胡子拉碴、眉頭緊鎖的臉。他那雙深棕色的眼睛此刻正銳利地盯着我,裏面沒有慣常的粗豪或不耐煩,而是一種近乎實質的、帶着探究的審視。他的目光像兩把小刷子,刮過我的臉,掃過我撐在地上的、微微顫抖的手臂,最後落在我的胸口——那裏,隔着灰袍,似乎還能感覺到混沌氣旋不安的搏動。
“導……導師……”我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幹澀得不像自己的。
“別動。”巴爾克簡短地命令,一只大手按住了我的肩膀,力道不小,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另一只手伸出兩根手指,直接搭在了我的頸側,似乎在探查脈搏。
他的手指粗糙,帶着厚繭,觸感冰涼。但就在接觸的刹那,我體內那三條剛剛經歷過反噬、還未完全平息的改造回路,尤其是暗紅和深紫的部分,似乎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清晰可辨的……躁動?不是排斥,更像是一種遇到了“同類”氣息的、本能的反應?
巴爾克搭在我頸側的手指似乎微微頓了一下,他的眉頭鎖得更緊,目光更深地看了我一眼,隨即移開,轉向我的右手——那只剛剛釋放了土球彈的手。
“能量反噬,精神力透支。”他收回手,站起身,聲音恢復了那種洪亮但平直的調子,仿佛在宣讀診斷結果,“小子,你對自己可真夠狠的。爲了搓個土疙瘩,把自個兒搞成這副德行?”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語氣裏聽不出是責備還是別的什麼。
我掙扎着想坐起來,但全身肌肉酸軟無力,尤其是胸口和雙臂,像被無數細針扎過,又像是被掏空了所有力氣。最終還是巴爾克伸手,像拎小雞一樣,把我從地上拽了起來。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我幾乎是被他“提”着站穩的。
站穩後,我才看清周圍的情況。
隔間的門大開着,外面聚集了好幾個探頭探腦的學徒,格倫也在其中,臉上帶着擔憂和好奇。他們看到巴爾克導師在裏面,都不敢進來,只遠遠看着。練習場的助教也聞訊趕來,站在門口,有些無措地看着巴爾克。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個標靶。靶心位置,那個清晰的凹陷和細微的龜裂,在周圍一片或焦黑或冰霜覆蓋或布滿淺坑的靶面上,顯得有些……突出。尤其是凹陷邊緣那種異常整齊、甚至帶點“堅硬”質感的破壞痕跡,與其他土球彈造成的、通常較爲粗糙的撞擊坑截然不同。
巴爾克顯然也注意到了。他走到標靶前,用指節敲了敲那個凹陷,又看了看邊緣的裂痕,粗黑的眉毛挑了挑。
“土球彈?”他回頭看我,眼神裏那抹探究更深了,“你這土球,有點意思。砸得挺實在。”
我低下頭,啞聲道:“只是……僥幸成功了,沒控制好魔力,反噬了。”
“僥幸?”巴爾克哼了一聲,走到我面前,再次仔細打量着我,目光尤其在我因爲過度消耗而顯得異常蒼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手臂上停留,“我看你平時樁功站得挺穩,力氣也不小,怎麼施個法就能把自己抽幹?魔力控制差到這種地步?”
他忽然伸出手,快如閃電地在我左臂肱二頭肌的位置捏了一把。
那是土黃能量改造回路比較集中的區域之一。他這一捏,力道不小,帶着一種測試的意味。我猝不及防,悶哼一聲,手臂肌肉本能地繃緊抵抗。土黃回路傳來的沉穩力量感,讓我的手臂在他指下顯得異常堅硬。
巴爾克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鬆開了手:“身體底子比看上去還結實。不像是個會被基礎法術反噬成這樣的人。”他頓了頓,又問,“你冥想積累的魔力,都用來打熬身體了?”
這個問題很關鍵。我順着他的猜測,艱難地點了點頭:“是……是的,導師。我覺得……身體更重要些。魔力增長太慢,所以……”
“所以就把那點可憐的魔力,全往筋骨裏塞?”巴爾克接過話頭,語氣說不出是贊許還是不滿,“倒是符合魔劍士的路子。不過,小子,你得搞清楚順序。魔力是根本,沒足夠的魔力滋養,身體打熬得再狠,也是無根之木,上限極低。而且……”他指了指標靶,“像剛才那樣亂來,一次就把自己榨幹,在真正的戰鬥裏,就是找死。”
他說的沒錯,也是正統的道理。但我別無選擇。
“我明白了,導師。下次……我會注意。”我低聲道,做出虛心受教的樣子。
巴爾克看了我幾秒,那審視的目光讓我背脊發涼。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揮了揮手:“行了,還能自己走嗎?不能就讓助教扶你去醫療室躺會兒。”
“我能走,導師。”我連忙說。去醫療室?那裏肯定有更精密的檢查手段,我絕不能去。
我試着邁出一步,腳步虛浮,但勉強能站穩。體內混亂的能量在最初的劇烈反噬後,似乎開始緩慢地、自發地重新歸於某種平衡,雖然各處依舊殘留着刺痛和空虛感。
“那就滾回去休息!今天不準再練了!”巴爾克粗聲命令,然後轉向門口的助教和圍觀的學徒,“看什麼看?都沒事幹了?該練的練,該滾的滾!”
人群立刻作鳥獸散。格林擔憂地看了我一眼,做了個“回去說”的口型,也跟着跑了。
助教上前,詢問是否需要記錄什麼。巴爾克不耐煩地擺擺手:“能量反噬,精神力透支,記上。讓他籤個字,以後自己注意。”
我按照要求,在助教遞過來的記錄板上,用顫抖的手籤下自己的名字和編號。字跡歪歪扭扭。
做完這些,巴爾克已經背着手,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隔間,走向練習場深處,似乎要去查看其他學徒的情況。
我扶着牆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出隔間,離開練習場。冰冷的走廊空氣讓昏沉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些,但身體的疲憊和疼痛依舊如影隨形。
走出地下一層,回到相對明亮的塔內通道。午後的陽光透過高窗,在地面投下斜長的光斑,卻帶不來多少暖意。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着,回想着剛才巴爾克導師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
他起疑了。
雖然我的解釋(魔力用於打熬身體導致施法反噬)勉強能自圓其說,也符合我展現出的魔劍士傾向,但他那雙銳利的眼睛,顯然捕捉到了更多不協調的地方。過於“實在”的土球彈破壞痕跡,反噬後異常“結實”的身體觸感……
還有他搭脈時,我體內能量的那一絲躁動……他感覺到了什麼嗎?
魔劍士兼修鬥氣,對能量,尤其是與身體結合的能量,感知應該比純粹法師更敏銳。
麻煩越來越大了。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朝着雜活室的方向挪去。胸口的混沌氣旋,在經歷了劇烈的反噬和消耗後,搏動似乎比平時更加緩慢、沉重,顏色也黯淡了一些,但那種駁雜混亂的本質並未改變。三條改造回路傳來陣陣隱痛,像過度拉伸後的肌肉。
只能發射一顆土球彈,代價是近乎失去戰鬥力。
這種極端的“能力”,在真正的危險面前,有用嗎?
我握了握依舊有些麻木的右手。
也許,是時候重新審視那條路了。那條更契合這具身體,或許也能更好解釋某些“異常”的路——魔劍士。
但首先,我得熬過這次透支,盡快恢復。然後,更小心地,在巴爾克導師那雙仿佛能看透肌肉和骨骼的眼睛底下,繼續走下去。
雜活室破舊的門出現在視野盡頭。
我推開門,裏面空無一人。羅伊大概還在某個地方忙碌。
倒在硬板床上,連扯過薄毯蓋住的力氣都沒有。冰冷的床板貼着酸痛的脊背。
窗外,晦暗之塔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
黑暗再次溫柔地、不容抗拒地包裹上來。
這一次,是純粹的、精疲力竭的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