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的時間，在昏睡、緩慢恢復和故作平常的掩飾中，艱難地滑過。
體內的混沌氣旋和三條改造回路，在經歷了那次近乎自毀式的“施法”和隨之而來的劇烈反噬後，像是被過度拉伸後又強行壓回的彈簧，雖然表面恢復了平靜，但內部充斥着細微的、難以察覺的滯澀感和隱痛。每次嚐試冥想（主要是壓制和模擬），都會引發陣陣沉悶的頭疼。魔劍士的基礎訓練也不得不暫時放緩，動作間總帶着一種力不從心的僵硬感，讓巴爾克導師看過來的目光，又多了幾分若有所思的審視。
我將這一切都歸結於“施法反噬後遺症”，表現得像個過度冒進、嚐到苦頭後變得謹慎（甚至有些畏縮）的普通學徒。格倫和其他幾個魔劍士傾向的同伴來看過我，帶了些幹硬的慰問品（一塊更黑的面包，幾顆酸澀的野果），並分享着他們自己練習法術時各種啼笑皆非的失敗經歷，試圖寬慰我。我配合地苦笑着，聽着，心裏卻沉甸甸的。
我知道，真正的考驗還沒來。
幾天後，通知如期而至。所有見習學徒，下午集中到那個半露天的巨大演練場，進行第一次“基礎法術實踐考核”。由莉婭·莫文導師主持，巴爾克導師和其他幾位低階講師也會到場觀摩評分。
消息傳來，練習場的氣氛陡然變得凝重。有人抓緊最後時間瘋狂練習，隔間裏噪音不絕於耳；有人則緊張得食不下咽，反復檢查着自己的法術模型記憶；也有人像格倫那樣，表面咋呼着“怕什麼，炸就完了”，但眼神裏的忐忑出賣了他們。
下午，演練場。
深秋的天空是鐵灰色的，低垂的雲層仿佛壓在塔尖。冷風在空曠的場地裏打着旋，卷起地上的塵土。我們近百名見習學徒，按照編號，整齊地站在場地一側，鴉雀無聲。對面，莉婭導師、巴爾克導師，還有另外兩位面生的講師，坐在臨時搬來的高背椅上，面前放着記錄板和評分標準。
氣氛肅殺得如同刑場。
考核很簡單：依次上前，對着三十步外一排特制的、帶有簡易魔力感應和強度標記的標靶，釋放自己掌握的基礎法術。要求法術模型穩定成型，能有效命中靶子（不要求精確靶心），並展現出基本的威力。莉婭導師會根據法術完成度、穩定性、威力、以及施法過程中的魔力控制表現進行評分。這將計入見習學徒的階段性評價，直接影響後續的資源分配和課程側重。
“開始吧，一號。”莉婭導師的聲音透過擴音法陣傳來，清晰而冰冷。
第一個學徒戰戰兢兢地上前。他選擇的是火球術。哆哆嗦嗦地醞釀了半天，才勉強搓出一個比拳頭略小、顏色暗淡的火球，歪歪扭扭地飛出去，在離靶子還有好幾步遠的地方就“噗”地一聲熄滅了，只留下一縷青煙。
“失敗。下一個。”莉婭導師毫不留情地在記錄板上劃了一下。
那學徒臉色煞白，垂頭喪氣地退下。
接下來幾個，表現也乏善可陳。不是施法失敗，就是法術威力弱得可憐，打在靶子上連個印子都留不下。現場氣氛更加壓抑。
直到第七號。
一個身材高挑、穿着見習灰袍卻難掩明麗姿容的少女，步伐輕快地走到了場地中央。她有一頭罕見的銀白色長發，用一根簡單的藍色發帶束在腦後，露出一張精致卻帶着幾分傲氣的臉蛋，眼睛是漂亮的冰藍色。她叫艾麗莎，是這一期學徒中公認的“天才”，據說出身於一個頗有底蘊的法師家族，早在家中就接受過基礎的魔法啓蒙。
她甚至沒有多看遠處的標靶一眼，只是隨意地抬起右手，五指微張。
土黃色的光芒在她掌心迅速匯聚、旋轉，幾乎眨眼間，一顆凝實、渾圓、有成年男子拳頭大小、旋轉穩定的土球彈便成型了！她沒有絲毫停頓，手腕一抖，土球彈發出低沉的破空聲，筆直射出！
“砰！”
一聲悶響，土球彈精準地命中靶心！特制的靶子劇烈一晃，靶心處的感應符文亮起穩定的黃光——標志着威力達到了“合格”線以上，甚至接近“良好”！
“土球彈，完成度優秀，穩定性優秀，威力良好。”莉婭導師的聲音裏難得地透出一絲贊許，“繼續。”
艾麗莎微微一笑，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拍掉一粒灰塵。她左手抬起，這次，熾熱的紅光涌現，一顆同樣大小、內部仿佛有熔岩流動的橘紅色火球瞬間凝聚，帶着灼熱的氣浪，呼嘯而出！
“轟！”
火球砸在另一個靶子上，爆開一團熾烈的火焰，靶面瞬間焦黑一片，邊緣的火焰附着燃燒了片刻才熄滅。火系感應符文亮起耀眼的紅光——威力“優秀”！
沒等火焰完全熄滅，艾麗莎雙手在胸前合攏，再分開時，掌間寒氣四溢，三枚尖銳修長、泛着森森寒氣的冰錐瞬間成型，呈品字形激射而出！
“咻！咻！咻！”
冰錐精準地釘在第三個靶子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靶面迅速覆蓋上一層白霜，冰系感應符文亮起明亮的藍光——又是“優秀”！
土、火、冰，三種不同屬性的基礎法術，在她手中如同呼吸般自然流暢地釋放出來，而且每一個都達到了相當高的完成標準！
演練場邊，死寂了一瞬，隨即爆發出難以抑制的低低驚呼！就連坐在評判席上的巴爾克導師，也微微坐直了身體，粗獷的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驚訝。另外兩位講師更是交頭接耳，頻頻點頭。
“艾麗莎，土球彈、火球術、冰錐術，均掌握熟練，完成度、穩定性、威力俱佳。”莉婭導師做出了總結評價，聲音依舊平穩，但任誰都聽得出其中的滿意，“綜合評價：優秀。下一個。”
艾麗莎微微頷首，冰藍色的眼眸掃過我們這群目瞪口呆的學徒，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屬於天才的矜持弧度，步履輕盈地走回隊列。所過之處，學徒們不由自主地讓開道路，投去的目光充滿了震驚、羨慕、以及深深的無力感。
天才與凡人之間的鴻溝，在這一刻，被如此清晰、如此殘酷地展現出來。
考核繼續。
有了艾麗莎珠玉在前，後面學徒的表現愈發顯得平庸甚至可笑。偶爾有一兩個能將單一法術施展得還算不錯的，但在那三系嫺熟的光芒映照下，也黯然失色。
格倫上場了。他憋紅了臉，大吼一聲，奮力搓出一個比平時大了一圈的火球，呼嘯着砸向靶子。準頭依舊不佳，擦着靶子邊緣飛過，在後面的防護壁上炸開，聲勢倒是不小。莉婭導師給出了“火球術，完成度合格，穩定性較差，威力合格”的評價。格倫撓着頭，嘿嘿傻笑着下來了，似乎還挺滿意。
終於，輪到我了。
“一百零七號，亞當。”擴音法陣裏傳來我的編號和名字。
我能感覺到許多目光瞬間聚集過來。有熟悉的，如格倫的鼓勵，也有陌生的打量，或許還有來自評判席上那幾道更富深意的注視。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着塵土味的空氣，邁步走向場地中央。腳步有些虛浮，是身體尚未完全恢復，也是內心壓力的體現。
站定，轉身，面向三十步外的標靶。我能看到靶面上那些新舊不一的痕跡，艾麗莎留下的焦黑、冰霜和那個清晰的土球彈凹坑，尤其刺眼。
集中精神。
開始那套熟悉而痛苦的程序。
壓制體內蠢蠢欲動的混亂能量……剝離模擬出土黃光澤的魔力流……沿着虛擬路徑構建模型……壓縮……旋轉……
這一次，因爲緊張和身體狀況，過程比平時更加艱難滯澀。汗水迅速從額角滲出，沿着太陽穴滑落。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粗重，胸口發悶，構建虛擬路徑時，精神力如同在粘稠的膠水中跋涉。
時間一點點過去。場邊開始有輕微的騷動和疑惑的低語。別人施法準備，最長不過十幾個呼吸，而我，已經默立了超過三十息，掌間卻只有極其黯淡、時隱時現的土黃色光暈在艱難匯聚，連個成型的球體輪廓都勉強。
評判席上，巴爾克導師抱着雙臂，眉頭又習慣性地鎖了起來。莉婭導師則平靜地看着，手中的記錄筆輕輕點着木板。
不能失敗……不能在這裏失敗……
我在心裏嘶吼，將最後一點可用的精神力全部壓上，不顧可能引發的後續反噬，強行推動那縷脆弱的模擬能量完成最後的壓縮和塑形！
終於，一個比標準略小、顏色黯淡得像蒙了層灰、旋轉也顯得有些遲滯的土黃色能量球，在我掌心上方晃晃悠悠地成型了。它看起來毫無氣勢，甚至有些可憐巴巴。
就是現在！
我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將它朝着標靶的方向“推”了出去。
土球彈飛行的速度不快，軌跡也帶着微微的弧度，像個喝醉了酒的人，蹣跚而行。
“噗。”
一聲輕微的、幾乎被風聲掩蓋的撞擊聲。
土球彈勉強擦中了標靶的右下邊緣，在那裏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幾乎看不清的凹痕，然後能量便徹底潰散，化作幾縷土黃色的光塵消失。靶子上的土系感應符文，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隨即熄滅。
威力……近乎於無。
場邊一片寂靜。隨即，是幾聲壓抑不住的、帶着嘲弄或同情的嗤笑。格倫張大了嘴，一副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的樣子。
我站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體內，強行施法帶來的反噬已經開始，混沌氣旋躁動，三條改造回路傳來熟悉的刺痛和空虛感。但我必須站着，不能倒下。
莉婭導師沉默了幾秒鍾，低頭在記錄板上書寫。
“亞當，土球術。”她的聲音透過擴音法陣傳來，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法術模型基本成型，穩定性極差，魔力控制嚴重不足，威力……未達標。”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蒼白的臉上，停頓了一瞬。
“綜合評定：不合格。需加強基礎冥想與魔力控制練習。”
不合格。
三個字，像冰錐，扎進耳朵裏。
我低下頭，避開那些各種各樣的目光，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轉過身，踉蹌地走回隊列。腳步虛浮得仿佛踩在棉花上。
格倫想過來扶我，被我微微搖頭拒絕了。
我站回原來的位置，垂下眼，盯着自己那雙因爲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此刻卻空空如也的手。
邊緣。
吊車尾的邊緣。
這就是我此刻的位置。在艾麗莎那樣耀眼的天才光芒根本無法觸及的陰影裏，和另外幾個同樣法術拙劣、面如土色的學徒站在一起。
體內的刺痛和空虛感越發清晰。
但比這更清晰的，是一種冰冷的、沉到谷底後的……異樣平靜。
魔法天才的道路，與我無關。
正統的冥想積累，對我而言是奢望。
那麼，我能依靠的，還有什麼？
我緩緩抬起眼，目光越過場中正在進行的、又一個平庸的考核，越過那些或興奮或沮喪的學徒面孔，最終，落在了評判席上，那個抱着雙臂、身形壯碩、眉頭微鎖的深藍色身影上。
巴爾克·鐵砧。
魔劍士。
或許，這才是我這個“怪物”學徒，在這座晦暗之塔中，唯一可能，也必須抓住的……那根稻草。
演練場的冷風，似乎更刺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