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金融中心地下二層的“撞鬼”事件,最終以一份語焉不詳、充滿了技術黑話和“疑似施工環境復雜導致瞬時強電磁幹擾”結論的內部報告,被草草封存。王工嚴厲警告了我和陳默,並且接下來的兩周,我們被“發配”到郊區工廠的生產線,去盯一批元器件的老化測試,美其名曰“深入基層,夯實基礎”。
生產線上的日子單調枯燥,機器轟鳴,空氣中彌漫着焊錫和塑料融化的味道。陳默顯然被嚇破了膽,只要天一黑,就絕不肯獨自留在測試區,上廁所都要拉上我。我則不然,流水線的重復勞動正好給了我大把時間,在腦子裏反復“回放”那晚地下二層頻譜儀上捕捉到的、一閃而過的詭異波形。
那絕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種電磁幹擾模式。它的尖峰脈沖間隔,帶着一種古怪的韻律感,像是某種被嚴重扭曲、但依然保留了骨架的……呼吸?或者心跳?更重要的是,信號發生器那種“斷電自啓”的邪門現象,普通的電壓浪涌或感應電流根本解釋不通。
科學解釋不了,就把它納入科學的框架裏來研究!
這個瘋狂的念頭,像一顆種子,在我心裏陰暗的角落裏悄然發芽,並且迅速汲取着我在生產線上無聊時光的養分,開始瘋長。我需要數據,更多的數據,來驗證我的猜想。寰宇中心那地方,短時間內是別想再靠近了,得找別的“觀測點”。
申正市這麼大,總該有些別的“不幹淨”的角落吧?
我開始有意識地搜集信息。中午在工廠食堂吃飯,我端着飯盒,不動聲色地湊到那些工齡長、愛侃大山的老師傅們堆裏。他們聊家長裏短,聊獎金福利,偶爾,也會壓低聲音,聊起一些廠區或者附近的“怪事”。
“聽說了沒?西邊那個快拆完的電子元件廠老宿舍樓,前陣子晚上總鬧騰,有下夜班的看見空屋子裏有藍光一閃一閃,像有人在裏頭看電視,可那樓斷水斷電都半年了!”
“你這算啥?知道紅光廢品回收站不?就江岔子邊上那個,老吳頭看的那個。邪性!收進去的廢舊電器,特別是老式顯像管電視、收音機,隔三差五就自己響!半夜裏咿咿呀呀唱戲,調子瘮人!老吳頭請人去看過,屁用沒有,現在給再多錢,有些貨他都不敢收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心裏的小本本上,默默記下了“紅光廢品回收站”這個名字。廢舊電器集中地?自發異常活動?這聽起來,像是個天然的、富集的“樣本池”啊!
周末,我借口要去市區買專業書,一大早就溜出了工廠宿舍。換了三趟公交車,又走了二十分鍾塵土飛揚的土路,才在一條渾濁的江岔子旁,找到了那個“紅光廢品回收站”。
那地方名副其實,鏽蝕的紅色鐵皮圍牆歪歪扭扭圈起一大片河灘地,裏面堆積如山的廢銅爛鐵、破舊塑料、報廢汽車殼子,在上午的陽光下反射着油膩膩的光。空氣中彌漫着金屬鏽蝕、塑料焚燒和垃圾腐敗混合的復雜氣味。門口有個用集裝箱改的小屋,窗戶玻璃碎了半塊,用膠帶粘着。
我走近,看見門口蹲着個幹瘦的老頭,穿着分不清顏色的汗衫,正就着一碟花生米,抿着一個小瓷杯裏的白酒。他臉色黑紅,皺紋深刻得像刀刻,一雙眼睛卻渾濁而警惕。
“大爺,打聽個事兒。”我盡量讓自己的塑料普通話顯得友善些,“這兒是紅光廢品站嗎?老板在嗎?”
老頭撩起眼皮,渾濁的眼珠上下掃了我兩遍,沒吭聲,又抿了一口酒。
我摸出兜裏特意買的一包還算不錯的煙,遞過去一根:“大爺,抽根煙。”
老頭這才慢騰騰接過,就着我遞上的火點着,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濃重的煙霧,沙啞開口:“我就是。啥事?賣廢品往裏走,自己稱重,論堆估價,別拿些破爛來糊弄。”
“不是賣廢品。”我湊近了些,壓低聲音,“我聽說,您這兒……收了些不太平的東西?有些電器,夜裏自己會響?”
老吳頭夾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像受驚的老貓。“你聽誰胡咧咧的?沒有的事!我這兒幹淨得很!”他語氣生硬,帶着明顯的抗拒和一絲……恐懼。
有門兒!他這反應,恰恰印證了傳言非虛。
“大爺,您別怕,我不是記者,也不是來找麻煩的。”我連忙擺手,腦子飛快轉動,想着怎麼取信於他,“我……我是學電子的,在科技公司上班。就是對這種奇怪的電磁現象感興趣,想來研究研究,說不定能幫您找出原因,解決這個麻煩呢?”
“研究?”老吳頭嗤笑一聲,混着酒氣,“研究個屁!之前也不是沒人來看過,啥電工、道士都來過,屁用不頂!該響還得響!小夥子,我勸你少打聽這些晦氣事,趕緊走!”
他下了逐客令,起身就要往集裝箱屋裏鑽。
我有點急,眼看線索要斷。目光掃過他隨手放在小凳子上的一台老舊的、外殼破損的半導體收音機,心念一動。這收音機款式很老,調諧旋鈕都掉了,但外殼上印着的花紋和品牌,讓我想起爺爺以前也有個類似的,那是他除了旱煙袋外最寶貝的東西。
“大爺,”我換了種語氣,帶上點老家話的腔調,“您這台‘紅燈’牌收音機,有些年頭了吧?我爺爺以前也有一個,聲音洪亮着呢,可惜後來壞了,零件都找不到了。”
老吳頭腳步一頓,回過頭,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台收音機,警惕的神色稍微緩和了一絲絲。“你認得?老物件了。”
“認得。我們山裏以前就靠這個聽外面的消息。”我趁熱打鐵,“不瞞您說,我從小就對搗鼓這些東西感興趣,拆了裝,裝了拆。您這兒那些鬧騰的電器,說不定就是些老毛病,線路老化,受潮短路,產生了奇怪的諧振什麼的。讓我看看,興許能修好,修好了,它們不就不鬧了?您也能安心收廢品不是?”
我這番話,半真半假,既拉近了點距離,又給出了一個看似“科學合理”的解釋。老吳頭沉默着,又抽了兩口煙,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掙扎。顯然,夜半的怪響和那些無法解釋的現象,確實把他折騰得不輕。
“……你真能弄?”他終於鬆了口,但依舊充滿懷疑。
“能不能弄,總得看看才知道。我不收錢,就看看。”我趕緊保證。
老吳頭盯着我看了足有半分鍾,才狠狠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滅,啞聲道:“行,讓你看。不過醜話說前頭,出了啥事,你自己擔着!還有,只準看,不準往外說!看完趕緊走!”
“沒問題!”我心中一喜。
老吳頭轉身,從腰間摸出一大串叮當作響的鑰匙,打開了廢品站鏽蝕大鐵門上的掛鎖。“吱呀”一聲,沉重的大門被推開一條縫,一股更濃重的、混雜着黴味和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我跟在他身後,走進了這座金屬的墳場。
廢品站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大,也更雜亂。各種廢棄物品分類粗略地堆放着,形成一座座小山。老吳頭帶着我,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廢鐵區和塑料區,徑直朝着最裏面、靠近江邊圍牆的一片區域走去。
越往裏走,那股陰冷的感覺越明顯,明明是大白天,陽光似乎都透不進來多少,空氣也仿佛凝滯了。很快,我看到了那片“特殊區域”。
那是單獨劃出來的一塊地方,用破木板和爛沙發胡亂圍着,裏面堆放的,全是各種廢棄的電子電器:老式的凸面電視機,帶着大喇叭的收錄機,台式電腦的CRT顯示器,甚至還有幾台舊冰箱和洗衣機。它們大多殘缺不全,屏幕碎裂,外殼破損,露出裏面顏色陳舊的電路板和纏繞的電線,像一群被遺棄的、支離破碎的機械屍體。
而站在這堆“屍體”中央,我清晰地感覺到,皮膚表面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不是寒冷,是一種更深的、仿佛有無數細密陰冷的氣流在貼着皮膚爬行的不適感。周圍很安靜,只有遠處江岔子隱隱的水流聲,但站在這堆破爛中間,耳朵裏卻仿佛有極輕微的、持續不斷的嗡鳴。
“就這兒了。”老吳頭停在幾米外,不肯再靠近,指了指那堆電器,“自己看吧。晚上……特別是子時前後,最邪乎。”他說完,又摸出煙點上,蹲在遠處一個廢棄輪胎上,悶頭抽起來,眼睛卻時不時警惕地瞟向這邊。
我定了定神,從隨身的帆布工具包裏(我現在走哪兒都帶着它),先掏出了一個改裝過的、帶數字讀數的機械式指南針。這是我在工廠廢舊物資裏淘來的,拆開重裝了磁針,增加了靈敏度。
指南針的指針原本穩穩地指着南方。可當我拿着它,慢慢靠近那堆廢棄電器時,指針開始輕微地、不規則地晃動。當我走到電器堆的邊緣,試圖將指南針伸向一台屏幕裂成蛛網的老電視時,指針猛地一跳,然後開始瘋狂地旋轉!根本停不下來!
強磁場幹擾?不對,如果是強磁場,指針應該被吸住或者偏轉固定方向,而不是這樣無規律的狂轉!
我又拿出一個自制的、用高靈敏度駐極體話筒和運放電路搭的簡易“次聲波/異常聲波檢測器”,戴上耳機。耳機裏一片寂靜的底噪。但當我將話筒指向電器堆時……
“嘶……沙沙……滋……”
一種極其低沉的、仿佛無數人同時極輕嘆息的底噪,混着斷續的、類似收音機調台時的雜音,涌入了耳朵。在這雜音深處,偶爾,會閃過一兩個極其短暫、尖銳的“滴答”聲,或者一小段扭曲變調、難以辨認的旋律片段,像是從極其遙遠的地方,透過厚厚的屏障漏過來的廣播信號。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不是害怕,是研究者發現新現象時的激動。
我從工具包裏,鄭重地取出了我的“大殺器”——“異常頻譜捕獲與場強分析儀v0.5”的便攜簡化版。自從寰宇中心事件後,我對它進行了多次升級,縮小了體積,用上了更好的濾波電路和一塊小液晶屏顯示實時波形。
打開電源,屏幕亮起,綠色基線平穩。我深吸一口氣,將那個塗了特殊塗層的棒狀天線,緩緩探向那堆電器。
起初,波形只有輕微擾動。當我調整掃描頻段,聚焦在之前金融中心事件注意到的那個極低頻範圍時——
屏幕上的綠色波形,猛地向上竄起!形成一道陡峭的、持續存在的能量峰!峰值的幅度,比我在金融中心地下二層捕捉到的殘影,要清晰和穩定得多!而且,這能量峰並非固定不動,而是在緩慢地、有節奏地……脈動着!像一顆沉睡在這堆金屬破爛裏的、黑暗的心髒!
我調整探針位置,發現越靠近電器堆中心,尤其是那幾台破損最嚴重、型號最老舊的電視機和收音機,信號越強。脈動的節奏也似乎隱隱帶着某種規律,像是……某種極其緩慢的計數,或者更古老計時方式的回響。
“聚陰盆……”一個老家的詞,冷不丁蹦進我的腦海。爺爺說過,有些地方,因爲地形、物品或者死過人的緣故,會天然地匯聚陰氣,形成“盆”一樣的效應,讓一些不幹淨的東西容易滯留,甚至變強。
眼前這堆廢棄電器,特別是那些老物件,它們曾經承載過大量的信息(聲音、圖像)、情感(家庭娛樂、新聞播報),甚至可能見證過主人的死亡或劇烈的情緒波動。當它們被廢棄、損壞、堆積在此,又靠近水邊(陰氣易聚),難道無意中形成了一個現代版的、電子垃圾構成的“聚陰盆”?那些殘留的信息碎片、微弱能量場,在此疊加、共振、發酵,產生了這種可被探測的異常現象?
那麼,夜半的“自發啓動”和“唱戲”,或許就是這些疊加的能量場,在特定時間(子時陰氣最重)達到某個臨界點,對電器殘存的、最敏感的回放電路(比如音頻振蕩部分)產生了類似“激發”或“共靈”的影響?
這個猜想讓我興奮得手指都有些發抖。如果是這樣,那這不僅僅是“鬧鬼”,這是一種可觀測、可重復、甚至可能……可幹預的物理現象!(當然,是擴展了定義的“物理”)
我正全神貫注地盯着屏幕,試圖記錄下那脈動的精確頻率和波形特征。突然——
“滋——嗡——!!!”
一聲比之前耳機裏聽到的都要尖銳、都要響亮的噪音,毫無預兆地從我面前那台屏幕碎裂的電視機內部爆發出來!與此同時,我手裏的頻譜儀屏幕瞬間被雜亂的、飽和的尖峰淹沒,發出了刺耳的過載報警!
“我操!”我嚇了一跳,手一抖,儀器差點脫手。
緊接着,更驚悚的一幕發生了!
那台破電視,屏幕明明已經裂得不成樣子,內部元件恐怕也鏽蝕損壞了,可就在那尖銳噪音響起的同時,那蛛網般的黑色屏幕深處,竟然幽幽地、極其勉強地,亮起了一小塊不規則的光斑!光斑顏色是一種慘淡的、不斷閃爍的灰白色,裏面似乎有極其模糊的、抖動的影子在晃動,看不清是什麼,但絕對不是正常的圖像!
與此同時,旁邊一台老式收錄機的大喇叭裏,傳出了一陣扭曲變調、斷斷續續、仿佛被慢放又卡殼的戲曲唱腔!
“……蘇三……離了……洪洞縣……”
唱腔淒厲走調,夾雜着大量的電流雜音,在寂靜的廢品站裏回蕩,說不出的詭異瘮人!
“又來了!又來了!”遠處蹲着的老吳頭像是被火燒了屁股一樣跳起來,臉色慘白,手裏的煙都掉了,聲音發顫,“小夥子!快出來!別碰它們!”
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活化”現象驚得頭皮發麻。但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沒有後退,反而更仔細地去觀察頻譜儀的變化,以及那破電視屏幕上的詭異光斑。
噪音、唱腔、光斑,持續了大約十幾秒。然後,像是耗盡了能量,或者達到了某個極限,噪音戛然而止,唱腔最後一個顫抖的尾音也消散在空氣中,電視屏幕上的光斑掙扎着閃爍了兩下,徹底熄滅。
廢品站恢復了寂靜,只有我手裏頻譜儀過載報警的滴滴聲,和我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
屏幕上的波形快速回落,但那個低頻的、脈動的能量峰,依然存在,只是幅度稍微降低了一些,依舊在緩慢地、頑強地搏動着。
我關掉了報警,看着恢復掃描的屏幕,又看了看眼前那堆重新陷入死寂、仿佛剛才一切只是幻覺的破爛電器,一股混合着震撼、明悟和強烈探究欲的情緒,在胸中激蕩。
實錘了!這地方,果然是個“寶庫”!
“小……小夥子,你沒事吧?”老吳頭在遠處顫聲問,不敢過來。
“沒事,吳大爺。”我轉過身,臉上盡量做出平靜甚至有點興奮的表情(這表情可能更嚇人),“我大概知道是咋回事了。不是什麼鬼,可能就是這些老電器堆在一起,線路受潮老化,產生了特殊的電磁感應和……諧振。晚上溼氣重,更容易觸發。”
我隨口胡謅着科學名詞,反正老吳頭也聽不懂。
“能……能解決嗎?”老吳頭將信將疑,但眼神裏燃起一絲希望。
“我試試看。不過可能需要點時間,還得找點材料。”我盤算着,這裏是個絕佳的長期觀測和實驗點,不能一次性“解決”了。“這樣,吳大爺,我先回去準備準備,過兩天再來。這段時間,晚上您離這邊遠點就行,白天沒事。”
老吳頭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那……那你可得快點。這玩意兒,越來越邪乎了。”
我收拾好儀器,又深深看了一眼那堆“聚陰盆”,才跟着老吳頭走出廢品站。離開時,我特意要走了那台老“紅燈”收音機和一個同樣老舊、線圈裸露的變壓器,美其名曰“拿回去分析分析故障點”。
老吳頭巴不得我把這些“晦氣”東西帶走,爽快答應了。
回去的路上,我抱着那台破收音機和變壓器,坐着搖搖晃晃的公交車,心情卻像發現了新航路的哥倫布。
寰宇中心是偶發事件,紅光廢品站是持續現象。兩者之間,有沒有聯系?那種低頻脈動,是不是某種“靈體”或者“能量殘留”的基礎特征頻率?
我需要更精密的儀器,來捕捉、分析、甚至……嚐試交互!
實驗室的邊角料不夠用了。我需要錢,需要更多的材料,需要一個更私密、更不受打擾的“工作室”。
錢……是個大問題。我那點實習工資,交了房租買了泡面,也就勉強夠活。
看來,“道長”的出更之路,開局就面臨嚴峻的經濟危機。得想辦法開源節流,或者……搞點“副業”?
我摸了摸下巴,看着懷裏那台沉默的、仿佛蘊藏着無數秘密的破收音機,一個有點冒險、但或許能一舉多得的念頭,慢慢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