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鞭子破開雨霧的時候,沐依安其實已經後悔了。

她不該來秦淮河。

更不該在子夜時分,獨自走進這條掛着褪色紅燈籠的窄巷。

但繡坊的夥計說,那批蘇錦的樣品被人扣在了“煙波畫舫”。

那是秦淮河上最大的花船,也是今夜牡丹姑娘開苞競價的地方。

沐依安需要那批蘇錦。

她的“清風繡坊”下月初要交貨給應天府衙,整整三百套衙役的春服。

少一匹布,就得賠三十兩銀子。

所以她來了。

然後她就看見了那只手。

從畫舫二層半開的雕花窗裏伸出來,蒼白得像是泡漲的屍骨,指尖塗着鮮紅的蔻丹。

那只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然後無力地垂了下去。

緊接着,有什麼東西從窗口掉了下來。

噗通一聲。

很輕。

輕得幾乎被河上的絲竹聲淹沒。

沐依安停住了腳步。

雨絲斜斜地打在她的油紙傘上,發出細密的沙沙聲。

她盯着河面,看着那一圈圈漾開的漣漪,在畫舫燈籠的倒影裏碎成一片猩紅。

三息。

她數到三息的時候,畫舫裏爆出了第一聲尖叫。

“死人了!”

沐依安轉身就走。

這種地方死個人,多半是爭風吃醋或者酒裏下了藥,與她無關。

她只想找到管事的,拿回她的蘇錦。

但她剛走出兩步,身後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姑娘留步!”

是個男人的聲音。

清朗,沉穩,帶着一絲不容拒絕的力道。

沐依安沒回頭。

她的鞭子藏在袖中,九節玄鐵用軟牛皮套裹着,貼着肌膚,冰涼。

她加快了腳步。

“姑娘剛才可看見了什麼?”

那聲音追了上來。

沐依安倏然轉身。

油紙傘向後傾斜,露出她半張臉。

雨夜裏,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寒星的刀。

“看見了。”

她說。

“看見了什麼?”

“看見有人多管閒事。”

那男人笑了。

他站在三步外,穿着一身靛藍的常服,腰間懸着一枚羊脂玉佩。

雨不大,他卻撐着一把極大的黑傘,傘面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分明的下頜。

“刑部辦案。”

他亮出一塊腰牌。

鍍金的“刑”字在燈籠光裏一閃。

沐依安的目光落在他手上。

虎口有繭,是長年握刀留下的。

但他的手很幹淨,指甲修剪得整齊,袖口一絲褶皺都沒有。

這是個講究的人。

也是個麻煩的人。

“民女什麼都沒看見。”

她說。

“姑娘的腳印還在河岸泥地裏。”男人朝她身後指了指,“從那個角度,正好能看見牡丹姑娘墜窗的瞬間。”

沐依安握緊了袖中的鞭柄。

“你想怎樣?”

“想請姑娘幫個忙。”男人收了傘,露出一張溫潤俊朗的臉。

他的眼睛在雨夜裏顯得格外深,像是能把人吸進去,“牡丹姑娘死得蹊蹺。我需要一個眼睛利的人。”

“我不去。”

“屍體旁邊,有朵血繡的牡丹。”

沐依安的手指僵住了。

血繡。

用血代替絲線,在綢緞上繡花。那是她母親家鄉的秘技,也是……

也是父親失蹤前,留給她的最後一封信上,印着的標記。

“你說什麼?”

她的聲音有點啞。

“血繡牡丹。”男人重復了一遍,目光落在她臉上,像是在審視什麼,“繡在一方白綢上,就放在屍體心口。繡工極精,像是……像是活人生前最後一口氣繡出來的。”

沐依安盯着他。

雨越下越大了。

畫舫裏的騷亂已經壓了下去,隱約能聽見老鴇尖着嗓子在安撫客人。

河面上飄來脂粉和酒氣混雜的味道,甜膩得讓人作嘔。

“帶路。”

她說。

男人微微一笑,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沈承言。”

“沐依安。”

她報上名字,從他身邊走過時,聞到了一股極淡的墨香。

是鬆煙墨,摻了冰片的那種。只有官衙裏才有。

畫舫內部比她想象的還要奢華。

一樓大堂裏擠滿了人。

綾羅綢緞,珠光寶氣,但每張臉上都寫着驚恐。

幾個龜奴守着樓梯口,不讓任何人上去。

沈承言亮了腰牌。

龜奴臉色一變,連忙讓開。

二樓走廊鋪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

最裏面的那間房門口站着兩個衙役,見沈承言來了,齊齊躬身。

“沈大人。”

“人還在裏面?”

“在。按您的吩咐,什麼都沒動。”

沈承言推開了門。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着脂粉香撲面而來。

沐依安眯起了眼睛。

房間很大,陳設極盡奢靡。

紫檀木的梳妝台,象牙雕的屏風,牆角還擺着一架古琴。

但此刻,所有的精致都被地上的那具屍體打破了。

牡丹姑娘躺在地毯正中。

她穿着大紅的嫁衣,金線繡的鴛鴦在燭光下閃着光。

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戴着整套的赤金頭面,臉上敷着厚厚的粉,嘴唇塗得猩紅。

像是要去成親。

如果忽略她脖子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勒痕的話。

沐依安的目光掃過房間。

窗戶半開。

窗台上有半個模糊的腳印,很淺。

梳妝台上的胭脂水粉擺得整齊,唯獨缺了一盒口脂。

屏風後面露出一角衣裙,是丫鬟的服飾。

她看向沈承言說的那方白綢。

就放在牡丹姑娘心口。

一方素白綢帕,上面用血繡着一朵盛開的牡丹。

針腳細密,栩栩如生,花瓣邊緣甚至繡出了露珠將滴未滴的質感。

但最詭異的是,那血還沒幹。

在燭光下,泛着一種暗沉的、粘稠的光澤。

“什麼時辰死的?”

沐依安問。

“戌時三刻。”沈承言說,“龜奴送茶水進來,發現人已經涼了。但窗台上的腳印是溼的,說明有人在那之後來過。”

“誰最後一個見她?”

“她的貼身丫鬟,春桃。”沈承言指了指屏風後面,“嚇暈了,剛醒。問什麼都說不記得。”

沐依安走到屍體旁邊,蹲了下來。

她沒碰那方血繡。

只是湊得很近,仔細地看。

血的味道很濃。

但不是新鮮人血的那種鐵鏽味,裏面混着一絲極淡的草藥氣。

像是……

像是三七粉。

止血用的。

“這不是她的血。”

沐依安說。

沈承言挑眉。

“何以見得?”

“血裏有三七粉。”沐依安站起身,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裹住手指,輕輕拈起那方白綢的一角,“人若被勒死,血不會流這麼多。就算流血,也不會特意摻上三七粉來繡花。”

她將白綢舉到燭光下。

透過光,能看見綢緞的經緯紋理。

繡線的走向,針腳的疏密……

“這是蘇繡的針法。”

她說。

“但用的是蜀繡的劈絲技法。”沈承言接話,“一根絲線劈成十六股,繡出來的花瓣才有這種漸變的效果。”

沐依安看了他一眼。

這個人,懂繡。

“姑娘怎麼看出來的?”沈承言問。

“我開繡坊的。”

沐依安將白綢放回原處,轉身看向沈承言。

“沈大人。”

“嗯?”

“您爲何讓我一個外人進命案現場?”她問得直接,“刑部缺人手至此?”

沈承言笑了笑,但那笑意沒到眼底。

“沐姑娘好眼力。”他走到窗邊,背對着她,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模糊,“實不相瞞,這案子,刑部接不了。”

沐依安挑眉。

“命案發生在應天府地界,自有府衙處置。即便涉及官眷,也該由按察使司過問。”沈承言轉過身,目光落在她臉上,“但死的是牡丹姑娘,畫舫在秦淮河上。而秦淮河的水,歸內官監管。”

內官監。

太監。

沐依安的心沉了沉。

宮裏的人手伸得長,連這風月場也要插一腳。

“所以刑部是來走個過場?”她語氣裏帶上了諷刺。

“是來‘看’個過場。”沈承言糾正道,“內官監的人半個時辰前就到了,在樓下坐着呢。他們要這案子‘意外失足,自盡身亡’,天亮前就得結案。”

他頓了頓。

“但我不能。”

“爲何?”

“因爲那方血繡。”沈承言指了指屍體心口的白綢,“三天前,京郊發現一具無名男屍,心口也放着這麼一方血繡。繡的是……是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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