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依安最後看了那殺手一眼,一把抓起布包和密令,足尖點地,身形如燕般掠上旁邊的矮牆,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連綿的屋脊之後。
她剛離開不到三息。
三個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滑入巷中。
他們看也沒看地上癱軟的同夥,其中一人抬手,一支袖箭精準地沒入了那人的眉心。
幹脆利落。
另一人走到巷子另一頭,蹲下檢查。
那裏躺着另一具屍體,喉間深深嵌着三枚銅錢,正是那個從背後偷襲的同伴。
銅錢邊緣已被血浸透,人早已氣絕。
“兩個都廢了。”檢查的人起身,聲音毫無波瀾。
“東西被拿走了。”
“追?”
“來不及了。先把屍體處理掉。大人吩咐,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三人動作麻利地將兩具屍體裝入黑色布袋。
其中一人吹了聲口哨,巷外傳來馬車轆轆聲。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巷子裏便恢復了平靜。
只剩青石板縫裏,那灘尚未幹涸的血跡。
以及牆上,沐依安剛才站立的位置,一枚深深嵌入磚縫的銅錢。
那是她臨走前,用盡全力釘進去的。
銅錢背面,刻着眼。
瞳孔的位置,嵌着的紅寶石,在漸亮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像一只永遠睜着的眼睛。
注視着這一切。
清風繡坊在後街的深處。
門面不大,兩間鋪面打通,掛着靛藍的布幌子,上面繡着一個小小的“沐”字。
沐依安從後門進去。
院子裏靜悄悄的,夥計們都還沒起。
她穿過天井,走進西廂的書房,反手閂上了門。
點上油燈。
她從懷裏取出那封密令,鋪在桌上。
又取出那方血繡白綢,放在旁邊。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尖掐進掌心。
剛才巷子裏的一幕,還在她腦海裏反復回放。
那個殺手臨死前恐懼的眼神。
他用眨眼拼出的那個地點。
她只來得及記下前幾個節奏:“一、二、一、三……”
像是個地名。
但不夠。
遠遠不夠。
“父親。”她低聲呢喃,“您到底留下了多少謎題?‘影子’,碧玉麒麟扳指,血繡,瞑目錢……”
這一切,像一張巨大的網。
而她和沈承言,剛剛觸到了網的邊緣。
然後她從書架的暗格裏,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
冊子的封面是空白的,裏面貼滿了各種紙條、布片、草圖。
有些是父親的筆跡,有些是母親的繡樣,還有些是她這三年來零星收集到的線索。
她翻到其中一頁。
那一頁上,貼着一小塊靛藍色的布片。
布片的邊緣,繡着一朵五瓣梅花。
和密令上的標記,一模一樣。
沐依安的呼吸急促起來。
這塊布片,是三年前她在父親失蹤的現場找到的。
在一條偏僻的山道上,一棵老槐樹的樹洞裏。
當時布片上沾着血。
父親的血。
她一直不知道這朵梅花代表什麼。
問過很多人,查過很多典籍,都沒有結果。
但現在,它又出現了。
和“瞑目錢”一起出現。
和父親的死一起出現。
沐依安拿起那方血繡白綢,湊到燈下。
繡線是血,但血裏摻了東西。
三七粉只是其中之一,還有別的。
她用小鑷子輕輕挑開一根繡線,取下極細的一截,放在白瓷碟裏。
然後她從櫃子裏取出幾個小瓷瓶。
不同的藥水,滴上去,會有不同的反應。
第一滴,無色。
第二滴,變藍。
第三滴……
冒出了極淡的白煙。
沐依安的臉色變了。
這是“離魂草”的汁液。
西域的一種毒草,少量能致幻,大量能麻痹。
但更關鍵的是,離魂草只生長在戈壁深處。
而三年前,父親失蹤前接到的最後一個任務,就是去西北。
“邊關。”
沐依安喃喃自語。
她放下鑷子,走到牆邊,掀開一幅山水畫。
畫後面,是一張手繪的地圖。
大明疆域,山川河流,城池關隘。
有些地方用朱砂點了紅點,有些地方用墨線連成了網。
其中一個紅點,在嘉峪關外三百裏。
旁邊用小楷寫着兩個字:鬼市。
父親最後出現的地方。
沐依安的手指撫過那個紅點。
然後又移到應天府,移到秦淮河,移到牡丹姑娘的畫舫。
一條看不見的線,似乎正在慢慢浮現。
但她還需要更多。
更多的線索,更多的證據。
窗櫺忽然響了一聲。
很輕。
像是被風吹的。
但沐依安知道不是。
她吹滅了油燈,整個人隱入黑暗。
屏住呼吸。
等。
三息。
五息。
十息。
窗櫺又響了一聲。
這次,是有人在撬。
沐依安悄無聲息地挪到窗邊,鞭子已經握在手裏。
窗栓被一點一點撥開。
然後,窗戶被推開了一條縫。
一只手伸了進來。
骨節分明,手指修長,虎口有繭。
沐依安的鞭子已經舉了起來。
但那只手沒有進一步動作,只是在窗台上放了一樣東西。
然後迅速收了回去。
窗戶重新合上。
腳步聲遠去,消失在街角。
沐依安等了片刻,才重新點上燈。
窗台上,放着一枚銅錢。
“瞑目錢”。
和春桃撿到的那枚、沈承言手裏的那枚,一模一樣。
但這一枚,背面刻的那只眼睛。
瞳孔是空的。
紅寶石不見了。
沐依安拿起銅錢,對着燈光。
空了的瞳孔裏,似乎塞着什麼東西。
她用針小心地挑出來。
是一小卷紙。
展開,上面只有三個字:
“錦,衣,衛。”
字跡潦草,像是倉促間寫下的。
沐依安盯着那三個字。
然後她聽見前院傳來了敲門聲。
很急。
伴隨着夥計驚慌的喊叫:
“東家!東家!官差來了!說……說咱們繡坊牽扯進了命案,要封店查抄!”
沐依安迅速收起所有東西。
她把血繡白綢藏進暗格,把“瞑目錢”塞進袖袋,把那封密令吞進了肚子裏。
然後她整理了一下衣衫,推門走了出去。
天已經蒙蒙亮了。
霧氣散了些,但天色還是灰的。
前院的門大開着,十幾個衙役闖了進來,正在四處翻找。
帶頭的是個留着山羊胡的師爺,穿着青色的官服,手裏拿着一紙公文。
“誰是掌櫃?”
師爺尖着嗓子問。
“我是。”沐依安走上前。
師爺上下打量她,眼神裏帶着審視,也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清風繡坊掌櫃沐氏,涉嫌勾結江洋大盜,倒賣官造絲帛。”師爺展開公文,“奉應天府尹令,即刻封店,一應人等押回衙門候審!”
夥計們嚇得臉色發白。
沐依安卻笑了。
“大人,可有證據?”
“自然有!”師爺一揮手,“搜!”
衙役們開始砸東西。
布料被扯下來,繡架被推倒,絲線灑了一地。
兩個衙役沖進後院,開始翻箱倒櫃。
沐依安靜靜地看着。
她的目光越過師爺,看向門外。
街對面,停着一頂青呢小轎。
轎簾低垂。
但簾子的一角,被一只蒼白的手掀開着。
那只手的拇指上,戴着一枚碧玉扳指。
扳指上,刻着一只麒麟。
沐依安收回目光。
她知道,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找到了!”
後院傳來喊聲。
一個衙役捧着一個木盒子跑了出來,盒子裏裝滿了金錠和銀錠。
“贓款在此!”
師爺接過盒子,冷笑:“沐掌櫃,還有什麼話說?”
沐依安沒說話。
她看着那些金銀。
看着師爺得意的臉。
看着門外那頂轎子。
然後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