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月的寧城,霧是灰撲撲的,壓在老工業區的紅磚房頂上,像一塊洗了太多次的舊棉布。我架好全站儀,對準百米外那座快要拆掉的煙囪。激光點穿過霧氣,在斑駁的磚牆上暈開一小團紅——像這個城市舊時光最後的心跳。

“T07控制點,高程確認。”我對着錄音筆說,聲音在潮溼空氣裏有點悶,“偏差兩毫米,還行。”

指尖的老繭擦過記錄本,沙沙聲和遠處拆樓的動靜混在一起。這是2025年春天,我幹測繪第九年。九年裏我學會了用數字丈量整座城市,卻始終沒學會怎麼丈量人和人的距離。就像現在,儀器說煙囪頂離地42.156米,精確到毫米,但它測不出這座煙囪在某個老工人心裏有多高——也許是青春,也許是一輩子。

雨開始下了,細細密密的,北方四月那種冷雨。對講機裏老張聲音含糊:“小林,收工了!這雨停不了!”

“我再測完B-12外牆。”我回他,眼睛卻瞟向右前方那座鋸齒屋頂的車間。

B-13。圖紙上寫着“二級危房,計劃拆除”。

可那兒有聲音。

我以爲聽錯了——風鑽破窗戶的嗚咽,或者哪段水管漏氣的呻吟。但等我挪動三腳架,雨聲密起來時,那聲音又浮出來:斷斷續續的鋼琴聲,每個音都裹着廠房那種空蕩蕩的回響,像什麼人用指尖在敲一個巨大的、正在慢慢死掉的心髒。

我停下手。

全站儀還在嗡鳴,但我聽不見了。雨點打在安全帽上,噼裏啪啦,襯得琴聲更恍惚,更不像真的。測繪員職業病是什麼?是對不對勁的數據壓不住的好奇。就像現在,我腦子說該走了,腳卻朝B-13挪。

車間鐵門虛掩着,鏽透的門軸發出長長一聲“吱呀——”。像推開什麼藏了很久的秘密。

裏頭暗。只有幾束天光從破屋頂漏下來,在積灰的水泥地上切出幾道白口子。空氣裏有溼混凝土味,有木頭爛掉的甜膩,還有一種更細的——鐵和舊紙混在一塊兒的味道。

琴聲在車間最裏頭。

我繞過倒掉的紡織機架子,看見那架鋼琴時,呼吸輕輕頓了一下。

一架老式立式鋼琴,深棕色漆面裂得像幹了的河床,琴蓋敞着,露出泛黃的琴鍵。坐在琴凳上的人——

白T恤,在這種破地方幹淨得有點扎眼。個子高,背挺得直。黑短發利利索索立着,側臉線條幹淨得像用最細的鉛筆一筆勾出來的。他手指在琴鍵上動,不像在彈,更像在摸,在試。每個音下去,指尖都帶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好像按的是什麼神聖儀式的開關。

雨水從屋頂裂縫滴下來,在他腳邊水窪裏濺起小圈圈。他好像完全沒注意雨,也沒注意我。一台銀灰色合成器擱在旁邊空木箱上,屏幕上跳動的聲波圖映亮他半張臉——年輕,但有種超乎年紀的靜。

“混響衰減……大概三秒二。”他突然開口,聲音在空廠房裏蕩開,低低的帶點啞,“高頻吸得厲害,這屋子吃聲音。”

我愣了下,才看見他耳朵上掛的藍牙耳機——他在錄語音筆記。

他按下一串和弦,然後閉眼,頭微微側着,像在聽什麼很遠的聲音。那瞬間我腦子裏冒出來的不是音樂詞兒,是今早剛測完的數據:這廠房長36米24,寬18米12,平均高8米05。混凝土牆,沒任何吸音材料。按聲學公式算,理論混響時間該在——

“2秒8到3秒5之間。”我聽見自己說,聲音不大,但在安靜裏特別清楚。

他轉過頭來。

眼睛真亮。不是那種溫潤的亮,是銳的,像全站儀激光點,能一下鎖住目標那種亮。他掃了我一眼——反光背心,沾泥的工裝褲,手裏的記錄板,腰上別的對講機。

“規劃院的?”他問,手指還虛搭在琴鍵上,像隨時要繼續。

“測繪組的。”我走近幾步,皮鞋踩碎玻璃咔咔響,“這兒下周就拆了,施工隊已經進場。”

“我知道。”他又按了個單音,白鍵,中央C,聽着它在空氣裏慢慢消失,“所以今天必須來。這種五十年代蘇聯援建的廠房,屋頂預制板多厚,牆怎麼砌的——混響特點是獨一份的。拆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說“獨一份”時語氣很平,但我聽出裏頭那點兒倔。

雨突然大了,砸在鐵皮屋頂上像無數小鼓在敲。他起身開始收拾東西——動作快,但有條理。合成器、錄音機、麥克風、防震架……每樣東西都有固定位置,像重復過千百遍的儀式。我看着他那雙修長的手在設備間移動,忽然想起我們院裏那些老測繪員擦儀器時的樣子——一樣的珍重,一樣的不許出錯。

“你做什麼項目呢?”我問出口才覺着像沒話找話。我該走了。

“畢業創作。”他簡短回,沒抬頭,“城市聲音記憶——用電子音樂把快沒了的空間重建出來。”

“要建築數據嗎?”

他又看我,眼神裏有什麼閃了下:“什麼?”

“尺寸,材料,容積。”我指指周圍,“這些決定聲波怎麼走。你要有精確平面圖和高程數據,能用算法模擬不同位置的混響。”

他安靜了幾秒。雨聲填滿這安靜,譁譁的,像全世界都在漏水。

“你有數據?”他問,語氣第一次有了點波動。

“B-13車間,長36米24,寬18米12,平均高8米05。”我順溜地報出數字,這些數早刻腦子裏了,“東西牆是48公分混凝土,南北牆是36公分磚混。屋頂預制板,15公分厚。地面水泥抹面,現在破了大概37%。”

他看着我,那種疏離的薄冰裂了道縫。很細,但我看見了。

“這些,”他慢慢說,“能給我一份嗎?”

“正式圖紙得走審批。”我頓了頓,“不過如果你只要基礎參數做聲學模擬……我可以給你近似值。”

“近似值。”他重復這詞,嘴角很輕地揚了下,幾乎不算笑,“所有測量都有誤差,對吧?”

“對。”我突然覺着一種奇特的共鳴,“我們能做的只是無限靠近真實,但永遠不是真實本身。”

他從琴凳旁拿起個黑筆記本——封皮磨毛了,邊角卷着。他撕下一頁,從兜裏摸出支鉛筆,飛快寫下一串數字。遞過來時,我看見他指尖確實有層薄繭,位置和我虎口的不太一樣。他的來自琴鍵,我的來自轉儀器旋鈕。

“陸志。”他說,“音樂學院的。”

“林泓。”我接過那張紙,紙糙,鉛筆字跡有點用力,“規劃院測繪組。”

就這時候,屋頂某處傳來撐不住的呻吟——雨太大了。他麻利但有條理地收東西,背包、設備、支架……每個動作都準得像排練過。我看着他清瘦但挺拔的背影,突然想起個詞:諧振。他整個人好像都在某種特定頻率上運行,穩,清楚,不許亂。

“這琴,”我指指那架立式鋼琴,“你哪兒找的?”

“一直就在這兒。”陸志背上包,動作利落,“看灰積的厚度,至少二十年沒人碰了。音板沒裂,調調應該還能響。”

“它會跟廠房一起拆嗎?”

“會。”他已經走到門口,側身讓我先出去,“明天施工隊就來清場。這琴太重,搬不走。”

我們一起站車間屋檐下。雨幕把整個世界都糊了,遠處煙囪只剩個朦朧影子。我的全站儀還在雨裏——鏡筒上現在肯定全是水。陸志從包裏掏出把折疊傘,黑的,很小,撐開時“嘭”一聲輕響。

“你怎麼回?”他問,眼睛看雨。

“同事車在西門口,跑過去十分鍾。”我說,“你呢?”

“地鐵。”他撐開傘,又看了看我溼透的肩膀,“你……”

“我跑過去就行。”我笑了,把安全帽往下壓壓,“數據我晚上發你。要什麼格式?”

他報了個專業聲學軟件的名字,又說:“純文本就行,.txt,我能處理。”

“好。”

短促的安靜。雨譁譁下,在我們腳邊濺起小水花。他好像還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但最後只是點點頭,轉身走進雨裏。

那把小黑傘很快被雨幕吞了。白T恤的背影在灰雨裏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那排生鏽管子後面,像某個沒彈完的音,慢慢弱下去,直到聽不見。

我站原地,手裏捏着那張紙。雨水打溼了邊,鉛筆字有點暈。我小心對折,放進記錄本內頁——本子用了三年,紙頁發黃,記着這城市無數角落的坐標。

回到全站儀旁時,鏡片上全是水珠。我用袖子擦擦目鏡,重新調焦。十字絲中心再次對準遠處控制點,儀器顯示水平角誤差0.0003度——還行。但我手很穩,心卻還在那個空車間裏,和那些漸漸散掉的琴聲一起,懸在半空。

下午的活兒,我測完了所有計劃內的點。手指機械地記數據,眼睛盯着讀數,但耳朵總在抓什麼——那些不存在的鋼琴聲。是幻聽吧,或者說,是某種預感。

收工時雨停了。西邊雲層裂了道縫,夕陽給廢墟鍍了層短命的金色。老張一邊搬設備上面包車一邊叨叨:“聽說今兒個有個搞音樂的小夥子在這兒錄音,被保安攆出去兩回,倔得跟驢似的。”

“後來呢?”我問,假裝低頭檢查記錄本。

“後來?誰知道,應該走了吧。”老張發動車子,引擎發出累了的轟鳴,“這些搞藝術的,都這樣。破房子裏找靈感,等真拆了,也就忘了。”

我沒接話,只看窗外。B-13車間在暮色裏只剩一道深灰剪影,像地平線上一個快被擦掉的墨點。我的測繪數據會記住它的精確位置,陸志的錄音會記住它的聲音。我們都想用自己的方式,留點兒注定要沒的東西。

只是我突然想起他彈的那些音——每一個都在最高點後慢慢弱下去,像呼吸,像心跳,像所有終要結束卻還想留個痕跡的東西。

手機在兜裏震。我掏出來,是條陌生號短信:

“數據方便今晚發嗎?我想在琴被拆前把模擬跑完。謝謝。陸志。”

我盯着這行字看了很久。幹脆,直接,帶着點不易察覺的急。直到老張笑着問:“女朋友查崗?”

“不是。”我鎖了屏幕,“一個……要數據的人。”

車開出廠區,街燈一盞盞亮起來。我把額頭抵在冰涼車窗上,看見自己的影子和窗外流動的城市疊一塊兒——糊的,顫的,像隔了層雨水。

數字,坐標,誤差範圍。這是我的世界,清楚,有序,可控。但今天下午,在那個漏雨的車間裏,在那個彈琴的陌生人面前,我第一次隱約覺得:也許這世上有些東西,是咋測也測不準的。

比如那架鋼琴明天被砸碎時最後那聲響。

比如那個白背影消失在雨裏的確切時長。

比如我此刻心裏這種細細的、沒道理的、卻真真實在的失落。

我重新打開手機,開始整理B-13的數據。指尖劃過屏幕,每個數都精確到小數點後三位。這是我唯一能給的最誠實的近似值。

至於那些沒法測的部分——雨聲和琴聲纏一塊兒的頻率,光線裏慢慢飄的灰塵,他遞紙條時指尖短暫的溫度——那些會永遠留在誤差範圍外,成爲真實世界裏坐標系抓不住的、溫柔的零頭。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個四月的雨天,這個在廢墟裏彈琴的陌生人,會成爲我後來感情坐標系裏最準也最糊的原點。就像測繪學基本原理:所有定位都得有個已知控制點。而有些點,一旦測下,就會讓後面所有測量,都帶上消不掉的、好看的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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