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個電話號碼看了三天。
準確說,是三天零七小時——別問我怎麼記得這麼清楚,測繪員對數字就是敏感。那串數字寫在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邊緣已經被我摩挲得有點起毛。我把它夾在工作證後面,每天上班摸到硬質卡片時,指尖都會在那片薄紙上多停半秒。
第三天晚上十一點,我終於把B-13的數據整理成.txt文檔。鼠標在發送鍵上懸了五分鍾後,我直接關了電腦。
“太刻意了。”我對自己說,“好像專門等着似的。”
然後我又把電腦打開了。
郵件正文我寫了三版。第一版太正式:“陸志先生您好,附件爲B-13車間基礎數據……”刪了。第二版太隨意:“你要的數據。”更不行。最後我盯着光標閃了半分鍾,打了句:“數據導好了,你看能不能用。林泓。”
點擊發送時我手心居然有點出汗。真離譜,二十九歲的人了,發個郵件跟中學生遞紙條似的。
手機幾乎立刻震了一下。我心髒跟着一跳。
“收到,多謝。”——就四個字。
我盯着屏幕,莫名有點失落。又覺得自己好笑,指望人家回什麼?長篇大論的感謝信?我把手機扔沙發上,去廚房倒了杯水。回來時屏幕又亮了:
“混響模擬跑出來了,和實測誤差不到0.3秒。你數據很準。”
我嘴角自己揚起來了。ENFP最受不了什麼?最受不了別人肯定自己的價值。我秒回:“那就好。你們那個項目……是做寧城老工業區的聲音檔案?”
這次隔了兩分鍾:“對。想記錄這些空間消失前最後的聲音。你感興趣?”
“我就是有點好奇。”我打字,“測繪做久了,看什麼都是數據和坐標。但那天聽你彈琴……感覺那些空間好像突然活了。”
發送完我就後悔了。太文藝了,太矯情了。果然,那邊又沉默了。我抓了抓頭發,在客廳裏轉了兩圈,心想完了,把天聊死了。
手機又震:“周五晚八點,‘回聲’Livehouse,我們樂隊有演出。你來嗎?票我給你留。”
我愣住。
然後笑了。行,這人還挺直接。
“好。”我回,“地址發我。”
周五下午六點,我就開始挑衣服。衣櫃拉開,清一色的工裝褲、沖鋒衣、格子襯衫。我在鏡子前比劃了半天,最後罵了自己一句:“林泓你二十九了,不是十九!”
最後還是穿了最簡單的黑T恤和牛仔褲。出門前照鏡子,又把早上抓亂的頭發重新扒拉了兩下。
“回聲”Livehouse在老城區一條小巷裏,門頭很低調,黑色招牌上白色的聲波圖案。我到的時候七點四十,門口已經排了十幾個人,大多是年輕人,穿着打扮都有種精心設計過的隨意感。我這種真正隨意的站在中間,反倒顯得刻意了。
檢票時我說了陸志的名字。檢票的姑娘抬頭看我一眼,眼神有點微妙:“陸老師的朋友?他交代過了,直接進吧。”
“陸老師?”我笑了,“他夠年輕的。”
“我們都這麼叫。”姑娘也笑,“他專業上太較真,配得上這稱呼。”
Livehouse裏面比我想象的大。暗紅色磚牆,挑高的天花板掛着幾何形狀的燈架,舞台不大,但設備看着很專業。已經有不少人擠在前面,空氣中飄着淡淡的啤酒味和香水味。
我在後排找了個靠牆的位置。剛站穩,燈光就暗了下來。
藍色追光亮起時,我看見陸志走上舞台。
和那天在廢墟裏完全不一樣。他換了一身黑——黑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小臂幹淨的線條;黑色修身長褲,襯得腿又長又直。頭發好像特意抓過,幾縷碎發落在額前,在燈光下泛着深藍色光澤。他走到鍵盤後面,低頭調試設備,側臉在陰影裏顯得格外專注。
主唱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抱着吉他試音時說了句什麼,陸志抬頭笑了——不是那天那種幾乎看不見的弧度,是真正的笑,眼睛彎起來,整個人瞬間亮了一度。我心髒莫名其妙漏跳半拍。
然後他視線掃過觀衆席。
我下意識往陰影裏縮了縮,但他好像還是看見我了。目光在我這邊停了一秒,很短,短到我以爲是自己錯覺。然後他極輕微地點了下頭,又低下頭去擺弄鍵盤。
音樂響起來的時候,我其實沒太聽懂。
不是流行歌,不是搖滾,是一種很復雜的電子音樂。合成器的音色層層疊疊鋪開,像某種會呼吸的有機體。陸志的手指在鍵盤上移動得飛快,有時是流暢的旋律線,有時是細碎的、顆粒感很強的音效。他整個人沉浸在光裏,背挺得很直,肩膀隨着節奏微微起伏。
我忽然想起高中時參加過的合唱團。那時我也是站在後排,看着指揮老師的手在空中劃出看不見的弧線。那時我覺得音樂是神聖的,是必須屏住呼吸去聽的。但此刻看着陸志,我忽然覺得——音樂也可以是活的,是會從指尖生長出來的東西。
中場休息時,我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在走廊碰見了主唱——剛才台上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正靠在牆邊抽煙,看見我,挑了挑眉:“生面孔啊。陸志的朋友?”
“算是吧。”我說,“他邀請我來的。”
“林泓?”他突然問。
我驚訝:“你怎麼知道?”
“他今天下午排練時說了句‘留張票給一個測繪的朋友’。”主唱笑了,伸出手,“周牧,樂隊賣唱的。”
“林泓。”我握了握他的手,“你們音樂很棒。”
“謝謝。”周牧吸了口煙,“不過你今天坐的位置不好。”
“嗯?”
“場子後半截有駐波。”他指了指大廳,“低頻在那兒堆着,糊成一團。你站前排來,聲場幹淨很多。”
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因爲後牆是平的硬反射面,前側牆有吸音材料吧?而且舞台和後排不在一個軸線上,聲音傳播路徑有幹擾。”
周牧愣住了,煙停在半空。
然後他大笑起來:“我靠,陸志真沒誇張。”
“什麼?”
“他說你一聽聲音就能報出建築數據。”周牧把煙摁滅,“來,幫個忙。下個月我們有個小巡演,場地都不熟。你這種耳朵,能不能幫我們聽聽場子?”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後傳來聲音:“你別嚇着人家。”
陸志走過來。他額角有細密的汗,在黑發間閃着光。襯衫最上面兩顆扣子解開了,露出一點鎖骨。手裏拿着瓶礦泉水,遞給我一瓶:“喝嗎?”
“謝謝。”我接過來,冰的。
“老周剛說的,你別有壓力。”陸志靠在牆上,離我很近,近到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汗水味和某種清涼的、像薄荷又像雪鬆的香水味,“他就是看誰都想拉來幫忙。”
“我沒壓力。”我擰開瓶蓋喝了口水,“不過我確實有個建議——你們剛才那首《斷層》的副歌部分,低頻合成器音色和貝斯線頻率太近,在現在這個空間裏會打架。如果貝斯手能往高把位挪兩個頻,或者你把合成器那軌的200Hz以下切掉一點,聲場會幹淨很多。”
沉默。
周牧瞪大眼睛看我。陸志也愣了。
然後陸志突然笑了——不是剛才在台上那種,是真正的、眼睛都亮起來的笑:“你是第一個聽出來那軌合成器有低頻鋪墊的。”
“很明顯啊。”我說,“它在底下墊着,像建築物的地基。但地基太厚了,上面建築就晃。”
陸志盯着我看了幾秒。那眼神太直接,我居然有點招架不住。
“下首歌,”他說,“你仔細聽鍵盤第二部分。我改了個音色。”
下半場演出時,我按周牧說的站到了前排。陸志說的那首歌叫《混凝土記憶》。前奏是幹淨的鋼琴,然後合成器進來——是一種我從來沒聽過的音色,像金屬在共鳴,又像電流穿過水管。但最奇妙的是中段,鍵盤突然變成了一種……怎麼說呢,像無數細小的顆粒在空氣中振動,每一個顆粒都在發光。
我閉上眼睛聽。那些聲音顆粒在黑暗裏鋪開,變成點,變成線,變成面。我突然能“看見”那個聲音空間——多高,多寬,哪裏是實的,哪裏是虛的。就像看一張三維測繪圖在腦海裏慢慢構建起來。
演出結束已經快十一點。人群往外涌時,我留在原地。陸志在台上收拾設備,動作還是那種一絲不苟的精準。周牧走過來拍拍我肩膀:“等陸志?他收拾東西還得一會兒。要不先去後面坐坐?”
後台其實只是個小小的休息室,堆着器材箱和背包。我在唯一的沙發上坐下,看着牆上貼滿的演出海報和便籤紙。有些寫着和弦走向,有些是歌詞片段,字跡各異。
陸志進來時我已經研究了一圈牆上的便籤。
“看出什麼了?”他問,把背包放在地上,在我旁邊的箱子坐下。
“你們主唱字真醜。”我指着一張便籤,“這寫的什麼?‘月光穿過破碎的窗’?後面這個符號是升調?”
陸志湊過來看。他的肩膀幾乎貼着我的手臂,溫熱的。我聞到他頭發上淡淡的洗發水香味。
“那是周牧的酒後創作。”陸志聲音裏帶着笑意,“第二天他自己都看不懂。”
“那你們還留着?”
“留着。”他頓了頓,“所有痕跡都有價值。就像你測的那些數據——房子拆了,但數據還在,那房子在某種意義上就還在。”
我轉頭看他。他也正看着我。後台的燈光很暗,他眼睛在陰影裏顯得特別深。
“今天謝謝你。”他突然說。
“謝什麼?”
“來聽。”他簡短地說,“還有那些建議。很專業。”
“我就是職業病。”我笑了,“聽見聲音就想分析傳播路徑。”
“那……”他猶豫了一下,這個猶豫在他身上很少見,“下周末我們排練,你要不要來?老周說的巡演場地問題,如果你有空……”
“我有空。”我說得太快,快到自己都愣了一下。
陸志好像也愣了一下。然後他點頭:“好。我把時間地址發你。”
我們沉默了幾秒。外面的喧鬧聲漸漸散去,只剩遠處街道偶爾的車聲。這個小小的休息室裏突然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那天……”我開口,同時他也說:“其實……”
我們都停住。
“你先說。”陸志說。
“沒什麼。”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就是想問,那架鋼琴……最後怎麼樣了?”
“拆了。”陸志聲音低了下去,“我昨天去看過,已經碎了。不過我用你的數據做了完整的聲學模擬,它至少以數字形式留下來了。”
“像測繪存檔。”
“對。”他看着我,“像測繪存檔。”
又沉默。但這次不尷尬,是一種奇怪的、舒服的安靜。好像我們之間已經不需要說太多,就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
“我得走了。”陸志站起身,“明天一早還有課。”
“我送你?”話出口我就想咬舌頭——人家有說要你送嗎?
但陸志點了點頭:“好。我坐地鐵,順路嗎?”
“順。”我說。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他住哪。
走出Livehouse時,夜風有點涼。巷子裏的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又分開。陸志走在我旁邊半步的位置,手插在褲兜裏。我們都沒說話,但那種沉默不像陌生人之間的尷尬,更像……像兩個已經認識了很久的人,不需要用聲音填滿每一秒。
地鐵站入口的燈光白晃晃的。陸志在閘機前停下:“就到這兒吧。今天謝謝你。”
“別老謝我。”我說,“我也聽得很開心。”
他笑了。這次是很淺的笑,但眼睛彎着:“那,下周見?”
“下周見。”
他刷了卡進站,回頭朝我揮了下手。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扶梯盡頭。直到完全看不見了,我才轉身往回走。
手機震了一下。我掏出來看,是陸志的消息:“忘了問,你一般用什麼聽音樂?”
我邊走邊回:“耳機。森海塞爾的。”
“型號?”
“HD600。怎麼了?”
“那副耳機中頻有點凹。”他回復,“下次你來,我用監聽音箱給你放。那個準。”
我盯着這句話,突然笑出聲。這人啊,連關心人都要用這麼專業的方式。
但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回家的地鐵上,我戴着耳機,但沒放音樂。腦海裏反復回放着今晚的片段——舞台上的藍色追光,陸志在鍵盤後微微晃動的肩膀,後台昏暗燈光下他眼睛裏的笑意。還有那些聲音,那些像建築一樣可以被“看見”的聲音。
我打開手機備忘錄,開始打字:
“聲音是另一種測繪。頻率是X軸,時間是Y軸,響度是Z軸。每個音符都是一個坐標點,連起來就是一座看不見的建築。而今晚,我好像無意中闖入了某人正在建造的聲音之城。”
寫完,我又讀了一遍,覺得自己真夠矯情的。但沒刪。
雙子座最擅長什麼?最擅長給自己編故事。而此刻,我的大腦已經開始自動生成關於陸志的無數種可能性——他是怎樣的人,他爲什麼玩音樂,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他會不會……
會不會也有一點,就那麼一點點,覺得我還不錯?
地鐵到站,我隨着人流往外走。夜風清涼,街燈溫柔。我忽然覺得,這座城市好像突然多了些之前沒發現的坐標點——比如那個叫“回聲”的Livehouse,比如後台牆上那些字跡潦草的便籤,比如地鐵站閘機前那個回頭揮手的身影。
而這些坐標點之間,好像都有一條看不見的線,正緩慢地、固執地,試圖連接起來。
連成一個我還看不清楚形狀,但已經開始隱隱期待的圖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