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志發來排練室地址時,我正趴在辦公桌上對着一堆高程數據頭疼。
那是個老居民區裏的自建房,三層,房東把頂層改成了隔音工作室。地址後面附了句:“不太好找,到了給我電話。”
周六下午兩點,我站在一片紅磚樓群裏,手機導航顯示“您已到達目的地附近”。附近是附近,可哪棟是三層自建?我轉了三個圈,最後在一條窄巷盡頭看見個鏽蝕的鐵門,門牌號對上了。
我撥通陸志電話。響了兩聲就接了:“到了?”
“在門口,就那個綠鐵門?”
“等着。”
半分鍾後,鐵門從裏面拉開。陸志穿着件灰色衛衣,袖子挽到手肘,頭發有點亂,像剛睡醒——或者說,像在某種創作狀態裏沉浸太久後的那種慵懶。他看見我,眼睛很輕地亮了一下。
“真找來了。”他側身讓我進去,“這地方第一次來的人都得迷路。”
“我方向感還行。”我說。這是實話,幹測繪的沒方向感早失業了。
樓梯窄而陡,牆壁刷着慘白的漆,已經泛黃剝落。三樓的門是厚重的隔音門,推開時,一股復雜的味道涌出來——電子設備發熱的塑料味、舊地毯的灰塵味、還有淡淡的咖啡香。
排練室比我想象的大。大約三十平米,牆面貼滿了淺灰色的吸音棉,像被裹進了一個巨大的海綿盒子。樂器散在各處:架子鼓、貝斯、吉他,還有陸志那台黑色的主鍵盤和兩台合成器。周牧坐在靠窗的舊沙發上調吉他弦,抬頭看見我,咧嘴一笑:“喲,測繪專家來了。”
“別這麼叫。”我擺擺手,“就林泓。”
房間裏還有兩個人。鼓手是個剃着寸頭的女生,看起來二十出頭,正低頭調整鑔片角度。貝斯手年紀大些,戴着眼鏡,安靜地坐在角落試音。
“小冉,鼓手。”陸志簡單介紹,“老陳,貝斯。這是林泓,我朋友。”
“朋友”這個詞從他嘴裏說出來,自然得讓我心裏莫名一動。小冉沖我點點頭,老陳推了推眼鏡,溫和地說了聲“你好”。
“隨便坐。”陸志指了指角落一把折疊椅,“我們正排下個月巡演的歌單。”
我坐下,從背包裏掏出個筆記本——職業習慣,到哪都想記點什麼。陸志瞥了一眼,沒說什麼,走回鍵盤後面。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像個旁觀者一樣看着他們工作。但說“旁觀”不準確,因爲我全程都在“聽”。
音樂從碎片慢慢拼成整體。周牧先彈一段和弦走向,陸志加進鍵盤旋律,貝斯鋪底,鼓點最後進來,像建築物的結構一層層搭建。最讓我驚訝的是陸志——他在排練時的狀態和在台上完全不同。台上是表演者,有光芒;在這裏,他更像一個建築師,或者外科醫生,冷靜、精確、近乎苛刻。
“停。”又一次打斷,陸志眉頭微皺,“鼓的fill進早了兩拍。”
小冉從鼓後面探頭:“有嗎?我感覺是準的。”
“準,但不合適。”陸志手指在鍵盤上敲出那段鼓點的節奏,“你這裏用的是三連音變奏,但和弦走向是四拍一個循環。第三拍進fill,會和貝斯的根音打架。”
他說話時語氣平靜,但不容置疑。小冉噘嘴,但沒反駁,重新調整。
老陳推了眼鏡:“那改四連音fill?”
“或者鼓晚兩拍進。”我說。
所有人都轉頭看我。我才意識到自己把心裏想的說出來了。
陸志看着我:“怎麼說?”
我站起來,走到房間中央。職業病又犯了——當我想解釋什麼時,總需要空間來輔助思考。
“你們剛才那段,結構上像……”我用手比劃,“像一棟四層樓。貝斯是一樓地基,吉他二樓,鍵盤三樓,鼓是屋頂。現在屋頂的裝飾——就是那個fill——做得太復雜,而且位置偏了,整棟樓重心不穩。”
我頓了頓,看他們表情,還好,沒人覺得我胡扯。
“如果鼓的fill移到第五拍進,”我繼續說,“就像屋頂裝飾往中間挪了挪,整棟樓就穩了。或者簡化fill,保持在三連音,但把密度降低——相當於裝飾做輕巧點。”
沉默。
然後小冉突然笑了:“哇哦,你這比喻……我居然聽懂了。”
周牧彈了下吉他:“試試?”
他們重新來了一遍。這次鼓點進入晚了半拍,fill也簡化了。音樂落下的瞬間,整個房間的空氣好像都震了一下——那種“對了”的感覺,清晰得可以用手摸到。
陸志沒說話,但看向我的眼神變了。不是驚訝,是……確認了什麼的眼神。
排練繼續。我慢慢進入狀態,開始主動提建議。大多數是關於聲音的空間分布——吉他高頻太多,在房間裏形成刺耳的駐波;貝斯低頻可以再收一點,給鼓的底鼓騰位置。每次我說完,陸志都會點頭,然後調整。
四點多,周牧喊休息。小冉癱在鼓凳上:“累死我了……陸老師今天格外嚴格啊。”
“巡演場地都不熟,得提前把歌排到萬無一失。”陸志從冰箱裏拿出幾瓶水,遞給我一瓶,“今天多謝。”
“我就動動嘴皮子。”我擰開瓶蓋,“你們才是真幹活的。”
“嘴皮子動得挺準。”老陳慢悠悠說,“你是學音樂的?”
“不是。”我笑,“純業餘。就是……對空間敏感。”
陸志在我旁邊的地板上坐下,背靠着牆。他喝水時喉結滾動,額角的汗還沒幹。這個角度看他,睫毛很長,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陰影。
“你剛才說的那個建築比喻,”他側頭看我,“平時也這麼想問題?”
“差不多。”我說,“測繪做久了,看什麼都想分析結構。比如這個房間……”我環顧四周,“長寬比接近黃金分割,所以聲音傳播比較均勻。吸音棉貼得也有講究——側牆第一反射點都覆蓋了,但天花板留了部分反射面,讓高頻有空間感。”
陸志笑了。是真笑,眼睛彎起來,整個人瞬間柔和了:“你這職業病,比我嚴重。”
“彼此彼此。”我回他,“你調音色時那表情,跟我在野外調全站儀水平氣泡一模一樣——差一絲都不行。”
周牧在旁邊起哄:“哎喲,找到知己了這是。”
陸志沒理他,繼續看我:“下周末,我們租了個小場地做巡演前測試。你要不要來當現場‘聲學顧問’?”
我心跳快了半拍:“給錢嗎?”
“管飯。”
“成交。”
大家都笑起來。氣氛突然輕鬆了,像繃緊的弦鬆了鬆。小冉開始講上次演出的糗事,老陳偶爾補充細節,周牧誇張地比劃。陸志大多時候安靜聽着,但嘴角一直帶着很淺的弧度。
我發現他其實很細心——誰的水喝完了,他會默默遞一瓶新的;小冉說冷,他把窗關小了些;老陳的譜架倒了,他第一個起身去扶。這些動作都做得很自然,像呼吸一樣,不引人注意,但就在那裏。
五點半,排練結束。大家收拾東西準備撤。周牧拍拍我肩膀:“林泓,下周見啊。有你在,我感覺我們巡演能少踩一半坑。”
“別對我期望太高。”我笑。
“已經很高了。”陸志在我身後說。我回頭,他正把鍵盤裝進琴包,動作仔細得像在照顧什麼活物。
下樓時天已經半黑。巷子裏的路燈還沒亮,只有住戶窗口透出的暖黃光。我和陸志並排走着,影子在石板路上拉長又縮短。
“你家住哪?”我問。
“音樂學院附近,租的房子。”他說,“你呢?”
“老城區,單位宿舍。”
“順路嗎?”
“不順。”我說,“但可以送你到地鐵站。”
他沒拒絕。
晚風涼絲絲的,帶着北方秋天特有的幹爽。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段,腳步聲在巷子裏回蕩。這種沉默不尷尬,反而舒服——就像排練時那些音樂段落間的留白,必要的,呼吸的間隙。
“你今天提的那些建議,”陸志突然開口,“很專業。真沒學過音樂?”
“真沒有。”我說,“就是喜歡聽。而且……可能因爲工作關系,我對‘空間’特別敏感。聲音在空間裏怎麼走,和光怎麼走,其實底層邏輯有點像。”
“嗯。”他點頭,“都是波。”
“對,都是波。”我笑了,“所以你搞聲波,我搞光波——本質上我們是同行。”
陸志側頭看我。巷子很暗,但他眼睛很亮。
“你這個說法,”他慢慢說,“我喜歡。”
地鐵站到了。入口的燈光白得刺眼。陸志在閘機前停下,從背包側袋掏出一張CD——沒有包裝,就是一張刻錄盤,用黑色馬克筆寫着兩個字:《地基》。
“今天排練的幾首歌,粗混。”他遞給我,“你不是說要聽監聽音箱的版本嗎?這個是用排練室系統導出的,比耳機準。”
我接過。光盤還有點溫,大概一直貼着他背包裏的電腦。
“謝謝。”我說,喉嚨有點緊。
“下周見。”他刷了卡,走進閘機,又回頭,“路上小心。”
“你也是。”
我看着他下扶梯,身影被機械吞沒。然後低頭看手裏的CD。《地基》。這名字取得……真像他會起的。
回家的地鐵上,我把CD小心地放進背包夾層。車廂搖晃,窗外流光掠過。我閉上眼睛,腦海裏自動回放下午的畫面:陸志皺眉調音色的側臉,他手指在鍵盤上快速移動的弧線,他坐在地板上喝水時滾動的喉結。
還有他遞給我CD時,指尖短暫擦過我手心的溫度。
我掏出手機,打開和陸志的聊天窗口。光標在輸入框裏閃了半天,最後我只打了三個字:“CD聽了。”
發送。幾乎立刻顯示“已讀”。
然後他的回復跳出來:“感覺如何?”
我想了想,打字:“像站在一棟剛建好的建築裏,摸到了它的承重牆。”
這次他回得慢了些。幾十秒後:
“那下周,帶你看看這棟建築怎麼裝窗戶。”
我盯着這句話,笑了。地鐵正好進站,燈光涌入車廂,我在玻璃窗上看見自己的倒影——嘴角揚着,眼睛亮着,像個發現新大陸的小孩。
ENFP最要命的是什麼?是好奇心。而此刻,我對這個叫陸志的人,對他的音樂,對他那個用聲音建造的世界,產生了強烈到近乎危險的好奇。
雙子座最麻煩的是什麼?是雙線思維。而我大腦此刻正同時運行兩個線程:一個在理性分析今天觀察到的所有聲學現象,一個在感性回味每一個和陸志有關的細節。
這兩個線程互相纏繞,像DNA雙螺旋,擰成一個我暫時還無法命名,但清晰知道“它正在發生”的東西。
到家時已經七點多。我打開音響,把CD放進去。第一個音符流出來的瞬間,整個房間都被填滿了。
是下午排練的版本,但更幹淨,更完整。我坐在沙發上聽,沒開燈,只有窗外城市的夜光滲進來。音樂在黑暗裏流淌,那些下午我親眼看着搭建起來的“聲音建築”,此刻有了完整的形態。
第二首是《混凝土記憶》——那天在Livehouse他讓我仔細聽的那首。但這次我聽見了更多細節:低頻合成器像地下暗河緩緩涌動,中頻鍵盤是混凝土的粗糙質感,高頻的電子音效是裂縫裏透進的光。
我閉上眼睛,讓聲音把我包裹。突然想起今天下午陸志調一個音色時說的話:“這個頻率要再尖銳一點,像針,能刺破空氣。”
當時我覺得這說法太玄乎。但現在我懂了——那個音色真的像一根發光的針,在聲音的織物上繡出復雜的圖案。
整張CD聽完,夜已經深了。我坐在黑暗裏,久久沒動。
手機屏幕在茶幾上亮了一下。是陸志:“聽完了?”
“嗯。”我回,“第三首的橋段,你改了兩個和弦?”
那邊停頓:“……你聽出來了?”
“原本是Gm7到C7,你改成了Gm7到Fmaj7。色彩變了,從陰鬱到……某種克制的希望。”
這次他回得更慢。我幾乎能想象他盯着屏幕的樣子。
最後他說:“林泓,你耳朵太可怕了。”
我笑了,打字:“彼此彼此。你的音樂,眼睛也能‘看’見。”
發送。然後我補了一句:“下周見。我很期待……看你怎麼裝窗戶。”
發送完,我把手機扣在胸口,長長吐了口氣。心跳很快,像剛跑完步。
窗外,寧城的夜晚像一張深藍色的測繪圖紙,上面綴滿燈光的坐標點。而此刻,我覺得自己好像剛剛在這張圖紙上,標下了一個全新的、會發光的控制點。
那個點叫陸志。
而我隱約預感到,從這個點開始延伸出的測量線,將會徹底改變我這張人生圖紙的坐標系。
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改變坐標系的代價是什麼。也不知道有些點一旦標下,就再也擦不掉——它會成爲你所有後續測量的原點,也是所有誤差的源頭。
但那個夜晚,我只是坐在黑暗裏,聽着他的音樂,任由那種新鮮的好奇和隱約的期待,像春天的藤蔓一樣,悄悄爬滿了整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