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後的日子,表面上像被熨鬥熨過一樣平整。
陸志鬆了一口氣——我能感覺到。那種鬆弛不是刻意的,是他整個人狀態的自然變化:眉頭不再時時緊鎖,吃飯時會主動聊兩句排練的趣事,晚上偶爾會問我要不要一起看電影。他甚至開始規律地給我發消息,像完成某種日常任務:“到單位了”“排練中”“晚點回”。
“你看,這樣不是挺好。”某個周末早晨,他邊煎蛋邊說,“我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但該聯系的時候聯系,該回家的時候回家。平衡。”
他把“平衡”兩個字說得很重,像在確認某種正確性。
“嗯,挺好。”我說,往面包上塗果醬。果醬是草莓的,太甜了,黏在喉嚨裏咽不下去。
陸志滿意地點頭,把煎蛋裝盤。陽光照在他臉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小的扇形陰影。他看起來真的輕鬆了,像卸下了什麼重擔。
我知道那重擔是什麼——是我。是我的焦慮,我的追問,我的“需要太多”。現在我不問了,不追了,不要了。他自然就輕鬆了。
但我沒有。
我的輕鬆是演出來的。就像現在,我笑着說“挺好”,但心裏那個七歲的小孩正在尖叫:他在敷衍!他只是在完成任務!這不是愛!
ENFP最擅長什麼?最擅長表演快樂。雙子座最擅長什麼?最擅長同時相信兩個相反的事實。所以我能一邊表現得適應良好,一邊在心裏經歷海嘯。
---
工作上的麻煩來得毫無預兆。
那個我加班趕制的新區規劃項目,高程數據出問題了。不是我測量的部分,是我整合的下屬測繪隊的數據——一片窪地的等高線標注錯誤,導致排水系統設計有嚴重缺陷。發現時,施工隊已經進場三天。
會議室裏,領導的臉色鐵青:“林泓,你是項目負責人,最後的數據審核是你籤的字!”
“對不起。”我低下頭,“我會重新核對所有數據。”
“重新核對?”領導把文件摔在桌上,“工期耽誤一天損失多少錢你知道嗎?甲方現在要我們給說法!”
我盯着桌面的木紋,一條條,像大地的裂痕。腦海裏浮現那晚加班的情景——我急着回家,想着陸志會不會發消息,想着我們剛破冰的關系需要維護。於是審核時草草掃過,籤了字。
“我會負責。”我說。
“你怎麼負責?”領導嘆氣,“林泓,你一直是院裏的骨幹,最近怎麼回事?狀態這麼差。”
我無法回答。總不能說,因爲我男朋友不回消息時我會心慌,回消息時我又懷疑是任務,導致我工作時無法集中注意力。
最終處理結果是:扣發季度獎金,項目移交他人,我調去參與一個邊緣的舊城檔案數字化項目——沒有技術含量,就是掃描老圖紙,錄入系統。
“正好休息休息。”同事老張拍拍我的肩,“那個項目我看了,數據本來就亂,不全是你的錯。”
“謝謝。”我勉強笑笑。
走出單位時,天已經黑了。手機裏有陸志的消息:“今晚樂隊聚餐,不回來吃飯。”
我盯着這句話看了很久。他用了“回來”,而不是“回家”。一字之差,意義微妙。
回:“好,少喝點。”
他回了個OK的手勢。
我把手機塞回口袋,走在寒冷的街道上。路燈把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像某種無聲的嘲笑。我想起白天領導的質問:“最近怎麼回事?”
我也想問自己:最近怎麼回事?
爲什麼我的生活像一張標錯了坐標的圖紙,所有建築都歪斜,所有道路都錯位?
---
陸志那邊的壓力也在肉眼可見地累積。
首先是巡演。雖然拿到了贊助,但贊助商的要求也更具體——要增加互動環節,要配合新媒體宣傳,要保證每場票房。陸志作爲創作核心和實際上的樂隊管理者,壓力倍增。
“那個王總,”有次他深夜回家,揉着太陽穴說,“非要我們在台上加段即興,說觀衆喜歡看‘真實創作過程’。即興是能計劃的嗎?荒謬。”
我給他倒了杯熱水:“可以設計一個看起來像即興的段落。”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神復雜:“你也開始說這種話了?”
“哪種話?”
“敷衍的話。”他接過水杯,“‘看起來像即興’,那不就是作假?”
我語塞。是,我在說敷衍的話。因爲我累了,不想再深入討論,不想再觸碰他那些關於“真實”“純粹”的堅持——那些堅持曾經讓我着迷,現在卻讓我疲憊。
“對不起。”我說。
“沒事。”他喝口水,“是我太較真。”
可如果他不較真,他就不是陸志了。正是這種較真,讓他寫出了那些打動人心的音樂,也讓他把生活過得像一場不能有絲毫誤差的演出。
第二重壓力來自家庭。破冰後不久,陸志的叔叔突然來寧城出差,要見面。
“我爸的弟弟。”陸志在電話裏語氣緊繃,“一直覺得我搞音樂是胡鬧。這次來,肯定又要說教。”
“要我陪你嗎?”我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不用。我一個人就行。”
“好。”
掛斷電話,我坐在客廳裏,看着窗外的夜色。他不需要我。即使是面對家庭壓力,他也選擇獨自面對。這是他的習慣,也是他的驕傲——或者,是他根本不相信我能幫上忙。
那晚他回來很晚,身上有酒氣,臉色陰沉。
“怎麼樣?”我遞給他蜂蜜水。
“還能怎麼樣。”他冷笑,“說我27了(他叔叔記錯年齡),還沒個正經工作,說爸媽爲我操心,說我不懂事。最後給我張名片,他朋友公司的,讓我去面試。”
“你怎麼說?”
“我說謝謝,收下了。”他仰頭喝完蜂蜜水,“然後當着他的面,把名片扔垃圾桶了。”
我看着他。燈光下,他眼睛裏有種倔強的光,像受傷的動物在齜牙。
“他會告訴你爸媽的。”我說。
“隨便。”陸志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反正他們從來就沒滿意過。”
他走進工作間,關上門。沒過多久,鋼琴聲傳出來——不是旋律,是雜亂的和弦,一下下砸在琴鍵上,像在砸什麼東西。
我坐在客廳裏聽。那聲音裏的憤怒和委屈,幾乎要破門而出。我想進去抱抱他,但想起他說“不用”。想起他說“我一個人就行”。
所以我就坐着,聽着。像聽一場隔着牆壁的暴風雨。
---
第三重壓力是陸志自己給的。他開始籌備一張個人EP,完全獨立於樂隊,自己作曲、編曲、制作。這意味着他需要投入更多時間,更多精力,更多……自我消耗。
“爲什麼這麼急?”我問過他一次。
“巡演需要新作品。”他說,“而且……我想證明點什麼。”
“向誰證明?”
他沒回答。但我知道——向父母,向叔叔,向所有覺得他“不務正業”的人,也向他自己。
於是他的生活變成了這樣:白天排練,晚上編曲,凌晨寫譜。睡眠時間壓縮到四五個小時,吃飯經常忘記,煙抽得越來越凶。
我試圖照顧他。煲湯,提醒他吃飯,在他工作時輕手輕腳。但他常常感覺不到——或者說,感覺到了,但覺得是幹擾。
“林泓,”有次我終於忍不住,在他連續工作八小時後推門進去,“吃飯了。”
他頭也不回:“放那兒吧。”
“湯要涼了。”
“知道了。”
我站着沒動。他轉過頭,眉頭皺着:“還有事?”
那個表情——那種被打擾的不耐煩——像一根刺,扎進我心裏。我搖搖頭,退出房間,輕輕關上門。
回到廚房,我看着那鍋慢慢冷卻的湯,突然覺得可笑。我在幹什麼?扮演賢惠的伴侶?可陸志需要的不是這個。他需要的是安靜,是空間,是一個不會打擾他創作的存在。
而我,正在努力成爲那個存在。
---
我的生活也在繼續。按照自己定的計劃:申請了智慧城市項目(被拒了,理由是需要長期出差,院裏現在不放人);報了聲學課程(上了兩節,發現老師講得太基礎,無聊);開始晨跑(堅持了一周,後來因爲晚上失眠、早上起不來而放棄);約了大學同學吃飯(聊了半天,發現除了回憶過去無話可說,尷尬)。
每項計劃都像肥皂泡,看起來漂亮,一碰就碎。
只有工作勉強維持。舊城檔案數字化項目枯燥得要命,每天面對發黃、脆裂的老圖紙,小心翼翼掃描,逐條錄入那些半個世紀前的數據:某街某巷,某年某月,某棟建築,產權人,占地面積……
但奇怪的是,這種枯燥反而讓我平靜。因爲這些數據是確定的。1958年就是1958年,24.5平方米就是24.5平方米。不會變,不會說謊,不會忽冷忽熱。
我開始主動加班。反正回家也是面對一扇緊閉的門,不如在這裏面對這些誠實的數據。
老張有次晚上回單位取東西,看見我還在,嘆了口氣:“小林,你這樣不行啊。”
“怎麼了?”
“人活着不能光靠熬。”他點了根煙,“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你測個數據都能樂半天,說‘看,這片地將來能建公園’。現在呢?死氣沉沉。”
我笑笑:“長大了嘛。”
“長大不是心死。”老張拍拍我的肩,“有什麼事,說出來。憋着會憋壞的。”
我沒說話。說什麼呢?說我男朋友愛音樂勝過愛我?說我在一段關系裏感覺自己是多餘的?說我在努力變得“獨立”,但其實每天都在內耗?
太矯情了。成年人,誰沒點破事。
---
真正的崩潰發生在一個普通的周三晚上。
那天我感冒了,頭疼,發低燒。下班時實在撐不住,給陸志發了條消息:“我不舒服,先回家了。”
他回:“好,多喝水。”
沒有“怎麼了”,沒有“嚴不嚴重”,沒有“我早點回來”。
我躺在床上,渾身發冷。窗外天色漸暗,房間裏沒有開燈,家具的輪廓在昏暗中模糊成一片。我聽着自己的呼吸,粗重,滾燙。想起小時候發燒,媽媽會把冰涼的手放在我額頭上,輕聲說“睡一覺就好了”。
現在沒有人會把手放在我額頭上了。
八點多,陸志回來了。我聽見開門聲,腳步聲,然後是工作間的門打開又關上。他沒進臥室,甚至沒問一句“你好點沒”。
我躺在床上,眼淚無聲地流下來。不是委屈,是一種更深的、更絕望的東西——我終於徹底明白了:在這場關系裏,我的痛苦,我的需要,我的存在,對他而言都是背景噪音。需要被靜音的那種噪音。
九點半,我爬起來,去廚房倒水。經過工作間時,門縫底下透出光,能聽見鍵盤敲擊聲和隱約的音樂。我站了一會兒,然後輕輕推開門。
陸志戴着耳機,盯着電腦屏幕,手指在MIDI鍵盤上快速移動。屏幕上,音軌密密麻麻,像城市的俯瞰圖。
他完全沒察覺我進來。
我看了他幾分鍾,然後轉身,輕輕關上門。回到臥室,吞了顆退燒藥,躺下。藥效慢慢上來,意識開始模糊。
半夢半醒間,我好像聽見鋼琴聲。不是從工作間傳來的,是從記憶裏——是那首《給測繪員的黃昏奏鳴曲》,是琴房裏那個眼睛亮亮的陸志,是他說“我可能有點喜歡你了”。
然後那個聲音說:“林泓,我需要你……來校準我的世界。”
我在黑暗裏笑了。笑着笑着,眼淚又流出來。
校準。多麼精確的詞。可我現在連自己的坐標都找不到了,怎麼去校準別人?
---
第二天早上,燒退了。我起床時,陸志已經出門了——今天樂隊要拍宣傳照,昨天他說過。
餐桌上放着早餐:煎蛋,面包,牛奶。旁邊有張便籤:“記得吃。陸。”
便籤紙是我們一起買的,印着小鋼琴圖案。他寫字用力,筆跡幾乎戳破紙背。
我坐下吃早餐。煎蛋涼了,油凝固成白色的斑點。面包也硬了。但我一口一口吃完了。
然後我收拾碗筷,洗澡,換衣服。鏡子裏的自己臉色蒼白,眼下一片青黑。我戴上眼鏡,世界重新清晰。
出門前,我看了眼工作間。門開着,裏面收拾得很整潔——這不是他的風格,他工作時通常很亂。看來今天狀態不錯,有心情收拾。
也好。他好,就好。
我鎖上門,下樓。冬天的陽光蒼白無力,照在身上沒有溫度。手機震了一下,是陸志發來的照片——郊外廢棄的鐵路,樂隊幾個人站在鐵軌上,小冉在笑,周牧在比耶,陸志站在最邊上,表情淡淡的。
配文:“拍完了,效果還行。”
我回:“好看。”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上班了。晚上要加班,不用等我吃飯。”
他很快回:“好。記得吃飯。”
看,我們多和諧。他報備,我回應。我不打擾,他輕鬆。我們像兩個精準咬合的齒輪,運轉順暢,毫無摩擦。
如果忽略齒輪內部正在崩裂的齒。
如果忽略每一次轉動時,那些細微的、只有我自己能聽見的碎裂聲。
我走向地鐵站,匯入早晨的人流。每個人都在走向自己的戰場,每個人的心裏都揣着不足爲外人道的重量。
而我心裏的重量,是一架漸漸走音的鋼琴,是一張標錯了坐標的圖紙,是一個在“假裝獨立”和“渴望被愛”之間反復撕裂的自己。
但至少,表面是平靜的。
至少,今天,我們還能維持這假性的天平。
至於明天——明天再說。成年人的生存法則之一:別想太遠,先把今天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