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雨下了一整夜,到清晨時變成了細密的霧雨,粘在梧桐葉上,聚成水珠,一顆顆滾落。林薇站在宿舍窗前,看樓下溼漉漉的地面反射着灰白的天光。行李箱已經打開攤在地上,像一只張着嘴等待被填飽的巨獸。
她還沒開始收拾。不是拖延,而是某種儀式性的暫停——一旦開始往箱子裏放東西,這次行程就真的從“可能”變成了“必然”。而“必然”裏包含太多她還沒準備好面對的東西。
手機在書桌上震動。是母親發來的消息:“車票買好了嗎?回來那天我去車站接你。”
“買好了。周五下午到。”她回復。
“好。你爸說要做水煮魚。”
簡單的家常對話,卻讓她眼眶微熱。離家太久,連父親的水煮魚都成了鄉愁的具象載體。她想起陳默說的“胃還是成都的胃”,現在她整個身體都在呼喚那座城市——不僅僅是味蕾,還有皮膚對溼潤空氣的記憶,耳朵對熟悉鄉音的渴求,眼睛對特定光線的辨認。
當然,還有那個即將發生的、還未被命名的見面。
昨晚他們沒再談論這個話題。就像兩個同時觸碰到滾燙物體的人,迅速收回手,轉而談論更安全的雨聲。但沉默本身也是一種語言,他們在各自的夜晚裏,用失眠翻譯着那些未說出口的話。
上午她去了事務所請假。李老師在辦公室泡茶,紫砂壺冒着嫋嫋熱氣。
“要回成都?”李老師遞給她一杯,“家裏有事?”
“嗯。外婆周年祭。”她沒說全——周年祭是真,但時間上其實可以調整。她選擇這個時間點回去,潛意識裏是不是在爲自己制造一個理由?一個不得不面對陳默的理由?
“是該回去。”李老師點點頭,“建築師的根很重要。你知道貝聿銘晚年爲什麼要做蘇州博物館嗎?那是回望來路。”
“您覺得,人會因爲離開一個地方而更看清它嗎?”
“一定會。”李老師慢慢品茶,“距離是最好的測繪儀。太近了,看到的都是局部;退遠了,才能看清整體關系。”
距離。又是距離。她忽然想,她和陳默之間這一千二百公裏,讓他們看清了什麼?是看清了彼此的真實樣貌,還是只是看清了自己渴望被看見的部分?
請好假,她去了一趟圖書館。不是查資料,而是想在那棟民國老建築裏再坐一會兒。她喜歡閱覽室高大的窗戶,喜歡陽光透過彩色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喜歡空氣中舊紙張和木地板混合的氣味。
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她攤開素描本。筆尖在紙上無意識地遊走,畫出一扇又一扇窗——拱形的,方形的,有窗櫺的,沒窗櫺的。然後在這些窗戶後面,畫一些模糊的輪廓,像人影,又像只是光與影的遊戲。
手機震了一下。是陳默。
“今天成都出太陽了。難得的好天氣。”附着一張照片——陽光下的老街,青瓦房頂泛着溼潤的光,一只白貓在牆頭打哈欠。
她看着照片,忽然意識到:幾天後,她就會走進這樣的畫面裏。不再是隔着屏幕看,而是真正站在那樣的陽光下,呼吸那樣的空氣。
“南京還在下雨。”她回復,“我的梧桐葉有點擔心,怕路上碎了。”
“用硬紙板夾着。我找到一本舊雜志,準備把銀杏葉夾在裏面。”
“什麼雜志?”
“《人民文學》,1987年的。在舊書攤淘的。”他拍了一頁給她看——泛黃的紙張,鉛字排版,有一篇小說叫《銀杏道》。
她放大照片,讀開頭幾句:“秋天來的時候,整條街的銀杏都黃了。他每天路過四次,從來不曾抬頭。直到那天,一片葉子落在他肩頭……”
命運般的巧合。或者說,是尋找巧合的眼睛,總能在世界裏找到對應。
“你會讀這篇小說嗎?”她問。
“等你來了,我們可以一起讀。”
“如果我來了。”
“如果你來了。”
他們又開始這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像在結冰的湖面上,用腳尖一點點試探冰層的厚度。每一步都輕,都緩,都隨時準備撤回。
她合上素描本,走到圖書館的露台。雨已經停了,但天空還是沉鬱的灰。遠處紫金山的輪廓隱在霧靄裏,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畫。她拿出手機,錄了一段聲音——風吹過梧桐的沙沙聲,遠處隱約的鍾聲,自己的呼吸聲。
發給陳默時她寫:“南京的聲音。帶一點給你。”
幾分鍾後,他回了一段音頻。她點開,是成都菜市場的喧鬧——討價還價聲,剁肉聲,籠子裏雞鴨的叫聲,一個老太太用四川話喊:“萵筍咋賣?”
如此具體,如此鮮活。她閉上眼,幾乎能聞到那股混雜着蔬菜泥土味、生肉腥味、香料味的復雜氣息。那是她童年記憶裏的背景音。
“想家了?”他問。
“想了。”她誠實地說,“比想象中更想。”
“那就回來。”
簡單的三個字,卻像鑰匙打開了某道鎖。是啊,那就回來。回到她出生長大的城市,回到熟悉的街巷,回到屬於她的語境裏。而這一次,回去的意義多了一層——不只是回家,還是去見他。
下午她開始收拾行李。衣服,書,圖紙,還有那本夾着梧桐葉的《成都老建築》。翻開書頁,葉子已經幹透,變得脆弱,但顏色保存得很好,金黃中透着褐色的脈絡。她小心地用透明膠帶固定在硬紙板上,再夾回書裏。
接着是那支深綠色鋼筆,那沓米白色信紙。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放進了行李箱。也許用不上,但帶着,像帶着一種可能性。
最後,她從抽屜深處拿出一個小鐵盒。打開,裏面是外婆留下的幾樣東西:一枚褪色的頂針,一把小巧的銅鑰匙,還有一張黑白照片——年輕的外婆站在人民公園的銀杏樹下,穿着旗袍,笑得很淡。
她拿起照片看了很久。照片裏的銀杏樹應該還在,也許就是陳默拍照的那些樹中的一棵。時間真奇妙,讓不同年代的人站在同一棵樹下,經歷不同的秋天,卻可能感受相似的涼意,相似的美麗,相似的,對流逝的敏感。
她把照片也放進書裏,和梧桐葉放在一起。
傍晚,室友回來了,拎着一袋糖炒栗子。“喏,路上買的。聽說你要回成都?”
“嗯,幾天。”
“見網友?”室友眨眨眼。她們之前夜聊時,林薇簡單提過陳默。
“算是吧。”
“緊張嗎?”
“緊張。”她剝開一顆栗子,甜香彌漫開來,“但好像……也期待。”
“那就好。”室友在她床邊坐下,“你知道嗎,我覺得你這幾個月變了。”
“哪裏變了?”
“說不上來。就是……好像更具體了。以前你總像飄着,現在落地了。”室友想了想,“可能是因爲有人在遠處看着你吧。人知道自己被看着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變得真實。”
被看着。這個詞讓她心頭一震。是的,這幾個月,她一直生活在某種注視下——不是監視,不是審判,而是一種溫和的、持續的注意。陳默在看着她的生活,通過那些照片和文字;而她也在看着他的。這種相互的注視,讓他們在彼此眼中變得具體,變得真實。
也許這就是距離的意義——不是疏遠,而是制造一種觀看的角度。太近了,反而看不清全貌。
夜裏,她躺在床上,聽着室友均勻的呼吸聲,無法入睡。腦海裏反復預演着見面的場景——在書店?在茶館?在銀杏樹下?第一句話說什麼?“你好,我是林薇”?還是更自然的,“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每一種想象都讓她心跳加速。她起身,打開台燈,拿出那沓信紙。深綠色的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
“明天我要回成都了。帶着一片南京的梧桐葉,一支寫不出字的筆,一沓空白的紙,和所有沒說出口的話。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也許我們會像那些錯過季節的葉子,在錯誤的時空中相遇。也許我們會像兩棵隔着牆生長的樹,終於看到彼此的樹冠在天空相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在我二十三歲的這個秋天,我決定走向你。不是跑,不是跳,只是走,一步一步,像葉子飄落那樣慢,那樣輕。因爲有些路,需要走得慢一點,才聽得到回聲。”
她沒有署名,也沒有打算寄出。寫完後就折好,夾進行李箱的夾層裏。
關燈前,她給陳默發了最後一條消息:“我周五下午到。如果你改變主意,我理解。”
他幾乎秒回:“我不會。”
“確定?”
“確定。就像葉子確定要落,秋天確定要來。”
她看着這句話,眼淚毫無預兆地滑落。不是悲傷,不是喜悅,而是某種更復雜的、混合着釋然與恐懼的情感。
“那……周五見。”她寫道。
“周五見。路上小心。”
“你也是。”
放下手機,她在黑暗裏睜着眼睛。窗外的南京正在沉睡,梧桐樹在夜風中輕輕搖晃,更多的葉子在悄然飄落。而幾天後,她會在一片陌生的銀杏樹下,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們會交換葉子,交換夏天的約定,交換這一整個季節裏積攢的所有雨聲、光斑、文字和沉默。
然後呢?
然後,秋天就要深了。深到可以觸碰,深到可以銘記,深到可以——也許——讓某些東西在飄落之前,被溫柔地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