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華睜開眼睛，天花板上黴斑如同地圖般擴張。
手機在床頭震動，不是鬧鍾，是房東發來的第三條語音：“小韓，月底了，房租不能再拖了。你王阿姨我也是靠這個吃飯的……”
韓陽——現在這具身體的名字。他坐起身，揉了揉太陽穴，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三天了，他還沒完全適應這個事實：自己不再是那個在縣裏摸爬滾打十五年，好不容易熬到實職科長的李國華，而是平行世界藍星上一個二十五歲、連續六次考公面試失敗、找工作處處碰壁的待業青年韓陽。
“真是諷刺。”他苦笑。
前世他心心念念要往上升，鑽研規則，揣摩上意，在文件堆裏熬出了胃病，終於看到提拔副處的曙光時，卻因連夜趕材料猝死在辦公室。
如今重活一世，竟然成了一個連體制門檻都踏不進去的邊緣人。
手機屏幕亮着，顯示着昨晚瀏覽的頁面：
【雲山縣文化館臨時工招聘啓事】
要求：大專以上學歷，熟悉辦公軟件，有文字基礎者優先。
待遇：月薪1800元，不包食宿，無編制，合同期三個月。
若是前世的他，對這種崗位只會嗤之以鼻。但現在……
韓陽點開銀行卡餘額：327.41元。
胃部傳來熟悉的絞痛，不是前世的胃病，是純粹的飢餓。冰箱裏只剩半包掛面，兩個雞蛋要留着明天面試——如果能進面試的話。
他起身洗漱，鏡子裏的年輕人面容清秀，卻帶着濃重的黑眼圈和揮之不去的頹喪。原主性格內向，不善言辭，在面試場上永遠是那個說話打磕巴、眼神飄忽的失敗者。
“不能再這樣下去。”韓陽盯着鏡子，屬於李國華的眼神漸漸浮現——那是經過十幾年體制浸潤後特有的、冷靜且善於計算的眼神。
今天下午是縣融媒體中心的編外人員面試，雖然同樣是臨時崗，但至少是宣傳口，離“體制”近一步。原主準備了三天，稿子背得滾瓜爛熟，但韓陽清楚，以原主那種見人就緊張的狀態，大概率還是陪跑。
“得換種打法。”他快速搜索記憶。
雲山縣，位於江東省北部山區，典型的農業縣，經濟全省倒數。縣領導班子裏，縣委書記高長河是省裏空降的“救火隊長”，縣長趙建國是本地幹部，兩人磨合期，縣裏正大力推行“文明縣城創建”……
這些信息碎片在他腦中自動拼接。
前世的經驗告訴他：在這種縣級單位，臨時工想轉正幾乎不可能，除非——你能展現出讓人無法忽視的價值。
而價值，往往產生於領導最需要解決的問題上。
下午兩點，雲山縣融媒體中心三樓會議室。
面試者十二人，崗位只有一個。
韓陽排在第七位。等待時，他觀察着其他人：有剛畢業的大學生，眼神裏帶着未經世事的憧憬；有在其他單位幹過幾年合同工的，言語間多了些圓滑；還有一個是縣裏某局長的遠房親戚，正低聲打着電話，語氣輕鬆。
“七號，韓陽。”
他推門進去。會議室裏坐着三人：中間是融媒體中心副主任，姓劉；左邊是人事科幹部；右邊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女性，應該是科室負責人。
“請坐。簡單介紹一下自己。”劉副主任頭也不抬。
若是原主，此刻應該開始磕磕絆絆背誦簡歷了。
但韓陽只是微微欠身，坐下時腰背挺直，雙手自然交疊放在桌上——這是經過無數次匯報演練後形成的肌肉記憶。
“各位領導好。我叫韓陽，本地人，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我認爲自己最大的優勢，不是文字功底或軟件操作——這些基本功所有應聘者應該都具備。”
劉副主任終於抬起頭，目光中帶着一絲詫異。
韓陽繼續，語速平穩，每個字都清晰：“我的優勢在於，我能理解宣傳工作的核心訴求：不是生產了多少條稿件，而是這些稿件能否轉化爲實際成效。比如，當前全縣正在推進‘文明縣城創建’，如果只是常規報道，受衆容易審美疲勞。但如果我們策劃一組‘創城前後的100個細節變化’圖文對比系列，通過融媒體各平台分發，並設置‘隨手拍創城新貌’有獎征集活動，就能讓群衆從被動接收變爲主動參與，形成輿論聲勢的同時，也實質性推動各責任單位的工作落實。”
會議室安靜了幾秒。
劉副主任和旁邊兩人交換了眼神。
“想法不錯。”人事科幹部開口，“但執行起來需要協調很多部門，一個臨時崗……”
“正因爲是臨時崗，才更需要做出亮點。”韓陽接過話頭，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我可以先起草完整的策劃案和執行細則，供領導參考。如果認爲可行，我願意承擔前期所有的聯絡和素材收集工作——這本身也是學習過程。”
他沒有說“我能”，而是說“我願意學且能承擔”。
劉副主任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你之前有過相關經驗？”
“沒有。”韓陽坦然，“但我研究過近兩年省內十幾個縣市的成功宣傳案例，總結出一些可復用的模式。比如鄰市青川縣去年打造的‘最美鄉村公路’網紅打卡點，起初也只是宣傳部門的一個小策劃……”
他開始有條不紊地拆解案例，分析其成功要素和可優化之處。
十分鍾後，他走出會議室。
劉副主任最後的話是：“等通知吧。”但眼神裏已經有了一些不同的東西。
天色漸暗。
韓陽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腦中復盤着剛才的表現。應該能拿下這個崗位，但臨時工終究是臨時工，距離系統要求的“縣級及以上宣傳部門在編人員”還差十萬八千裏。
就在這時，視網膜上突然浮現出幾行半透明的藍色文字：
【檢測到宿主意識體已完全融合】
【環境掃描完成：藍星文明，文化娛樂產業發展滯後，區域文化資源開發度不足】
【文旅興邦系統啓動中……】
韓陽腳步一頓。
來了。前世閒暇時他也看過一些網文，沒想到這種奇遇會落在自己身上。
【系統綁定成功】
【綁定宿主：韓陽（李國華）】
【核心使命：以文化爲媒，以旅遊爲徑，興一方水土，鑄文明之證】
文字開始滾動，顯示出詳細規則：
【第一：系統所有功能需依托宿主合法職務激活。當前檢測：無有效職務。】
【第二：請於30天內，成爲縣級及以上行政區劃黨委宣傳部門或政府文旅主管部門在編人員。】
【第三：任務與獎勵機制將於獲得合法職務後開啓。】
【第四：失敗懲罰：抹除宿主穿越記憶及系統相關全部記憶，回歸原生命運軌跡。】
韓陽心跳加快，但更多是冷靜的分析。
“系統，如果我被調離宣傳口呢？”
【若宿主職務調整後不再分管宣傳文旅工作，系統高級功能將受限，基礎查詢與分析功能保留。若宿主被免職、開除或主動辭職，系統將脫離，並抹除由系統獎勵直接衍生的文化產品與社會記憶。】
【特別提示：所有系統獎勵（文化作品、技術原理、知識灌輸）均需通過宿主所在單位的合法合規流程落地。私自牟利、濫用系統能力將觸發‘仕途厄運’狀態，大幅增加現實阻力。】
冰冷的文字，嚴苛的規則。
但韓陽的嘴角，卻慢慢揚起一個弧度。
前世他鑽研規則、利用規則、在規則內攀爬，那是他生存的本能，甚至可以說是……某種執念。
如今，系統給了他一個更宏大的舞台，卻套上了更堅固的枷鎖。
“必須在體制內，必須走程序，必須出政績……”他低聲重復，眼睛在昏暗的路燈下亮得驚人，“這才有意思。”
回到出租屋，房東又發來兩條語音，語氣已很不耐煩。
韓陽沒理會，打開電腦，開始搜索雲山縣所有與宣傳、文化、旅遊相關的部門信息、領導分工、近期工作重點。
縣宣傳部部長陳建業，縣委常委，曾在市委宣傳部工作過，重視創新；分管文化的副部長張明華，老宣傳出身，穩重務實……
文化館、圖書館、融媒體中心、旅遊發展中心……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縣宣傳部文化科。
科級單位，編制六人，目前滿編。但其中一人即將退休，另一人產假……
“缺口。”韓陽輕聲說。
臨時工的身份最多只能讓他接近這個系統，但進不去。必須找到一條破格的路。
接下來的三天，他白天在文化館臨時崗上班——面試後第二天就接到了錄用電話，晚上則通宵研究縣裏所有公開文件、工作報告、領導講話。
文化館的工作瑣碎：整理檔案、打印材料、偶爾幫忙布置會場。館長老周是個快退休的老文化人，對誰都和和氣氣，但眼睛裏沒什麼神采——在這個清水衙門待了大半輩子，早就磨平了棱角。
“小韓，把這些舊報紙搬到倉庫去。”老周指了指牆角堆成小山的過期縣報。
韓陽應聲，卻沒有立刻動手，而是拿起最上面一份，快速瀏覽。
“館長，這些報紙都是咱們縣的歷史記錄，就這麼堆着太可惜了。”
老周抬了抬眼皮：“那能怎麼辦？數字化沒錢做，留着占地方。”
“如果……我們能做個‘雲山記憶’老報紙精選專欄呢？”韓陽說，“選出幾十年來反映縣裏重大事件、民生變遷的有代表性版面，掃描後配上簡短解說，通過文化館公衆號推送。既能活化館藏資源，也能讓年輕人了解縣史，符合現在提倡的‘地方文化傳承’。”
老周放下茶杯，認真看了他一眼：“想法挺好，但公衆號誰維護？解說誰寫？掃描誰做？”
“我可以。”韓陽說，“只要館長同意，我願意利用下班時間做前期選稿和掃描。解說文字我可以起草初稿，請館長您把關。”
老周沉默片刻，擺擺手：“那你先試試吧，別耽誤本職工作就行。”
第一步，獲得一個微小但合理的嚐試權限。
韓陽花了三個晚上，從發黃的報紙堆裏選出三十餘個版面：1978年全縣第一座水電站建成通車、1992年鄉鎮企業興起、2008年抗洪救災……他小心翼翼掃描，修復破損處，並爲每一張圖撰寫兩百字左右的解說，既有歷史背景，也有溫情細節。
周末，他將初稿發給老周。
老周看完後，罕見地主動打來電話：“小韓，你這些文字……不像剛畢業的年輕人寫的。”
韓陽心頭一緊，隨即坦然道：“我查了很多縣志資料，也問過我爺爺那輩人，想盡量寫得有溫度些。”
半真半假。溫度是真，但那種精準把握宣傳口徑、突出時代主旋律又不失人情味的筆法，是前世十幾年練就的本能。
“我改了幾個地方，已經發給你了。”老周說，“下周一推第一期看看反響。”
周一上午，“雲山記憶”第一期《1978：光明照進山溝溝》在文化館公衆號發布。
閱讀量平平，三百多。但下午，縣委宣傳部辦公室的一個電話打到了文化館。
老周接完電話，神情復雜地看向韓陽：“宣傳部陳部長看到了推送，說……做得不錯，問是誰負責的。”
“你怎麼說？”韓陽問。
“照實說了。”老周拍拍他肩膀，“小子，你可能要轉運了。”
轉運？韓陽心中毫無波瀾。這只是一次極小範圍的亮相，距離目標還遠。
但系統的提示音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檢測到宿主主導的文化宣傳內容產生初步正面影響】
【激活支線任務：文明星火】
【任務內容：使‘雲山記憶’專欄總閱讀量突破1萬】
【任務獎勵：獲得一次‘宣傳文案優化建議’機會（系統將根據指定宣傳目標，提供最優文案方向建議）】
【失敗懲罰：無】
韓陽眼神微凝。
原來不需要正式職務，只要從事相關工作並產生效果，就能激活支線任務。
那麼……
當天晚上，他沒有繼續做第二期，而是將“雲山記憶”的鏈接，連同簡單說明，分別發到了縣裏幾個活躍的本地微信群——這些群是原主之前找工作時加的。
“叔叔阿姨們好，我是文化館的小韓。館裏最近在做縣史整理，這是剛推出的老報紙專欄，很多都是咱們父母那輩的回憶。歡迎轉發給家裏長輩看看，也歡迎大家提供老照片、老故事。”
措辭謙遜，定位清晰。
然後，他用自己的賬號，在本地論壇發了一個帖子：《【老照片征集】尋找記憶裏的雲山縣，您的故事可能被收錄進縣文化檔案》。
帖子剛發完，手機震動，是大學同學群裏的消息：
“哎，韓陽，你是不是在縣文化館？那個‘雲山記憶’是你們做的嗎？我媽剛轉發到家族群了，說我外公當年就在那個水電站工地！”
“我媽也看到了，說她小時候真的要走十幾裏山路去上學，報紙上那張照片裏的書包和她的一模一樣……”
情感共鳴，是傳播最原始的驅動力。
接下來三天，“雲山記憶”的閱讀量以超乎預期的速度增長。許多中老年人自發轉發，年輕人在評論區講述從父母那裏聽來的故事。閱讀量從三百到三千，再到第二期推出後的八千。
周五晚上，韓陽坐在電腦前，看着後台數據：總閱讀量1.2萬。
【支線任務‘文明星火’完成】
【獎勵發放：獲得一次‘宣傳文案優化建議’機會（可隨時調用）】
幾乎同時，手機響起。是一個陌生號碼。
“喂，請問是韓陽同志嗎？我是縣委宣傳部辦公室的小李。陳部長看了你們文化館做的專欄，想約你下周一上午九點來部裏簡單聊聊，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
韓陽握緊手機，聲音平靜如常：“有的。謝謝領導關心。”
掛斷電話，他看向窗外。
縣城的夜晚很安靜，遠處縣委大樓還有幾盞燈亮着。
系統的藍色文字再次浮現，這次是醒目的倒計時：
【距離主線任務期限：26天14小時】
他關掉電腦，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腦海中浮現的，不是未來可能的坦途，而是前世那些厚厚的文件、無休止的會議、小心翼翼的人際平衡、以及每次匯報前反復修改的講話稿。
那些曾讓他疲憊不堪的東西，如今卻成了他最熟悉的武器。
“宣傳幹事……”他低聲重復這個前世他根本不會多看一眼的基層職位。
然後，他笑了。
那就從這裏開始。
從最細微處開始，用最合規的方式，撬動第一塊磚。
規則之內，方見真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