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韓陽提前半小時就到了縣委大院。
灰色的大門莊重肅穆，門衛室的老大爺仔細核對他的身份證和預約信息，又打了個電話確認，這才放行。
走進大院，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前世他在類似的院子裏工作了十五年，一草一木、樓宇格局都透着相同的邏輯：主樓居中最高，兩側配樓拱衛，停車位劃分隱含着不成文的等級秩序。
縣委宣傳部在三號配樓，三層。樓裏很安靜，只有偶爾響起的電話鈴聲和壓低了的說話聲。走廊兩側辦公室的門大多開着一條縫，能瞥見裏面堆滿文件的桌子和埋頭工作的身影。
空氣中彌漫着紙張、油墨和舊空調特有的味道。
韓陽腳步不疾不徐，目光平靜地掃過牆上的宣傳欄。上面貼滿了近期工作動態：理論學習安排、新聞通氣會紀要、文明創建督查通報……都是他前世看過無數遍的模板。
“小韓同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在樓梯口迎上來，“我是辦公室小李，陳部長正在開個小會，讓我先帶你去他辦公室稍等。”
“麻煩李主任了。”韓陽微微點頭。
小李笑了笑：“別叫我主任，我就是個跑腿的幹事。這邊請。”
陳建業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面積不大，布置簡樸。辦公桌後是整面牆的書櫃，塞滿了政策文件匯編、宣傳思想工作讀本和地方志。桌上除了電腦、電話和筆筒，最顯眼的是一個木質相框，裏面是陳建業與一位省領導的合影——合影位置擺放得很講究，既在視線可及處，又不至於太過張揚。
“坐，陳部長馬上就來。”小李倒了杯水放在茶幾上，便退了出去。
韓陽沒有坐沙發，而是站在書櫃前，目光掃過那些書籍的脊背。《新時代宣傳思想工作創新案例選編》《縣級融媒體中心建設實操指南》《江東省文化旅遊融合發展調研報告》……書頁邊緣有不同程度的磨損，顯然不是擺設。
幾分鍾後，門外傳來腳步聲和談話聲。
“……總之這個月的外宣稿一定要突破，省報那邊我再去溝通。你先把初稿拿出來。”聲音沉穩，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門被推開，一個五十歲左右、身材微胖、戴着黑框眼鏡的男人走了進來，正是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陳建業。他身後跟着一個四十多歲、拿着筆記本的中年幹部。
“部長，這位就是文化館的韓陽同志。”小李連忙介紹。
陳建業的目光落在韓陽身上，上下打量了兩秒，臉上露出笑容：“小韓同志，久等了。坐，坐。”
韓陽這才在沙發上坐下，腰背挺直，雙手自然放在膝蓋上。
陳建業坐到辦公桌後的椅子上，那位中年幹部則在一旁的單人沙發落座。
“這位是我們部裏的張明華副部長，分管文化工作。”陳建業介紹道。
韓陽立即起身，微微躬身：“張部長好。”
“坐，不用客氣。”張明華語氣溫和，但眼神帶着審視。
陳建業拿起桌上的保溫杯喝了一口，開門見山：“小韓，你們文化館做的那個‘雲山記憶’專欄，我看了。做得不錯，尤其是文字解說，很有溫度，又扣住了時代脈絡。誰的主意？”
“是館裏周館長指導，我負責具體執行的。”韓陽回答得滴水不漏。
陳建業笑了：“老周我了解，他守成有餘，創新不足。這種新媒體思路，不是他的風格。”
話說到這裏，韓陽明白沒必要再謙讓：“最初是我提的建議，周館長很支持，給了很多寶貴的修改意見。”
“嗯。”陳建業點點頭，轉向張明華，“老張，你怎麼看？”
張明華推了推眼鏡：“內容確實做得好，抓住了‘鄉愁’這個點。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傳播路徑——我注意到後期閱讀量增長很快，聽說你在本地論壇和微信群裏做了推廣？”
“是的。”韓陽坦然道，“我認爲宣傳工作的核心是‘到達率’。再好的內容，如果只是放在官方平台上被動等待，效果有限。尤其是這種地方歷史類內容，必須找到它的核心受衆——中老年人，並通過他們形成二次傳播。所以我做了一些針對性的渠道引導。”
“引導？”張明華追問。
“比如在本地論壇發老照片征集帖，吸引有懷舊情緒的中年網友；在微信群裏請叔叔阿姨們轉發給父母輩；在文章末尾設置‘故事征集’入口，收集用戶親身經歷。”韓陽語速平穩，“這些舉措成本幾乎爲零，但能有效提升參與感和傳播鏈長度。”
陳建業和張明華交換了一個眼神。
“你大學學的是漢語言文學，怎麼對這些傳播策略這麼熟悉？”張明華問。
韓陽早已準備好答案：“平時關注了很多優秀的政務新媒體賬號，也自學了一些傳播學書籍。我覺得宣傳工作不能閉門造車，必須研究受衆心理和傳播規律。”
半真半假。研究是真，但這份熟稔更多來自前世十幾年的實戰。
陳建業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小韓，如果讓你來宣傳部工作，你覺得自己能勝任哪個方面？”
來了。關鍵問題。
韓陽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略微思考了幾秒，才開口：“部長，我經驗尚淺，不敢說能勝任具體科室工作。但如果有機會，我希望能在實踐中學習。比如，我注意到我們縣近期在全力推進文明縣城創建，宣傳方面主要是標語、海報、新聞報道等常規動作。但我在想，是否可以從‘文明行爲可視化’的角度做些嚐試？”
“怎麼說？”陳建業身體微微前傾。
“文明是抽象的，但文明行爲是具體的。”韓陽說，“我們可以策劃一個‘文明雲山·隨手拍’系列活動，鼓勵市民用手機拍下身邊的文明瞬間——比如禮讓行人、志願者服務、整潔的街巷等等。每周評選優秀作品，在融媒體平台展示，並給予小額獎勵。這比單純說教更有感染力，也能形成全民參與的聲勢。”
張明華插話：“這個想法不錯，但實施起來需要協調融媒體中心、文明辦、甚至城管、交警等部門，工作量不小。”
“我可以起草完整的活動方案和部門職責分工表。”韓陽立即說，“如果領導覺得可行，我願意參與前期的聯絡協調工作。”
陳建業靠在椅背上，目光深邃地看着韓陽。
辦公室裏安靜了幾秒。
“小韓，”陳建業緩緩開口，“你應該知道，宣傳部是黨委核心部門，進人門檻很高。你現在是文化館臨時工，編制、身份都是問題。”
“我明白。”韓陽點頭。
“但，”陳建業話鋒一轉，“縣裏最近在落實上級‘加強基層宣傳文化人才隊伍建設’的精神，對有特殊專長的人才，可以開辟綠色通道。你這個‘雲山記憶’專欄，已經被市委宣傳部輿情處的同志注意到了，昨天還打電話來問過。”
韓陽心頭一動。這倒是意外之喜。
張明華補充道：“陳部長的意思是，如果你能再拿出一兩個像樣的策劃，證明你的能力不是偶然，部裏可以考慮以‘特殊人才引進’的方式，給你一個試用機會。當然，先是以借調的形式，編制問題以後慢慢解決。”
借調。這已經是跨越了一大步。
從文化館臨時工到縣委宣傳部借調人員，雖然身份仍是臨時，但平台、視野、機會已經天差地別。
“我願意接受考驗。”韓陽沒有絲毫猶豫。
陳建業笑了：“好。那就給你一個任務：圍繞‘文明縣城創建’，在一周內拿出一份有創意、可操作、能落地的宣傳策劃案。不需要面面俱到，但要有一個突出的亮點。老張，你配合一下，給小韓提供必要的資料和指導。”
“好的部長。”張明華點頭。
離開宣傳部大樓時，韓陽手裏多了一個U盤，裏面是近三年全縣宣傳工作的總結、計劃、上級文件和相關數據。
回到出租屋，他沒有立刻開始工作，而是先閉上眼睛，調出了系統界面。
【距離主線任務期限：23天18小時】
【檢測到宿主獲得關鍵性進展】
【系統提示：特殊人才引進通道是符合當前世界規則的可行路徑。請宿主確保策劃案既體現創新性，又完全符合政策導向與組織程序】
【是否使用‘宣傳文案優化建議’機會？】
韓陽思索片刻，選擇了“否”。
第一次考驗，他必須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系統獎勵應該用在更關鍵的時刻。
接下來的五天，他白天在文化館完成本職工作，晚上通宵研究資料、構思方案。
他梳理了近三年來縣裏所有關於文明創建的工作部署、領導講話、督查通報。發現一個關鍵問題：宣傳聲勢不小，但群衆感知度不高，存在“上熱下冷”現象。
症結在於，宣傳內容與群衆日常生活有距離感。
那麼，如何拉近距離？
他想起前世某地曾成功打造的“城市文明微代言”活動。核心邏輯是：讓普通人成爲文明代言人，用身邊故事引發共鳴。
但在雲山縣這個山區小城，完全照搬都市模式肯定水土不服。
他需要找到一個更接地氣、更具本地特色的切入點。
第三天晚上，他在翻看本地論壇時，偶然看到一個帖子：《菜市場那個總是幫人推車的爺爺，有人認識嗎？》
帖子描述了一位在城南菜市場賣了三十年菜的老人，不僅從不缺斤短兩，還經常幫腿腳不便的顧客把菜送到公交站。下面跟帖很多，都是街坊鄰居的稱贊。
韓陽眼睛亮了。
草根典型。真實可感。有故事性。
他立刻將這條線索納入方案，並開始系統性地搜索類似的人物線索：堅持二十年清掃小區公廁的退休工人、義務爲留守兒童輔導功課的鄉村教師、自發組織巡邏隊維護社區治安的老黨員……
第六天，他完成了策劃案初稿：《“雲山榜樣·身邊的光”——文明創建平民代言人系列宣傳活動方案》。
方案核心是：在全縣範圍內尋找、挖掘一批長期踐行文明行爲的普通群衆，通過短視頻、圖文報道、社區宣講等形式，將他們打造成“平民代言人”。同時配套推出“尋找身邊榜樣”線索征集、榜樣故事巡回展、文明承諾籤名牆等線上線下活動，形成立體宣傳矩陣。
重點突出“平民”和“身邊”，避免高高在上的典型塑造，強調可親可學。
他還附上了詳細的實施步驟、預算估算（盡量壓縮，以利用現有資源爲主）、部門分工建議，以及風險預案。
第七天上午，他將方案發給了張明華副部長。
兩小時後，張明華打來電話，聲音裏帶着一絲抑制不住的興奮：“小韓，方案陳部長看了，很滿意。他原話是‘有想法，接地氣，能落地’。部裏下午開例會，陳部長讓你也來參加，簡單匯報一下思路。”
下午兩點半，宣傳部小會議室。
長方形的會議桌旁坐了七八個人，都是部裏的科長、副科長。韓陽被安排在最末位。
陳建業坐在主位，開門見山：“今天臨時加個議題。小韓同志起草了一份文明創建宣傳的新方案，大家先看看。”
文件被分發下去。會議室裏只剩下翻頁的沙沙聲。
幾分鍾後，文化科科長王海峰率先開口，他是個四十多歲、頭發稀疏的中年人，語氣有些微妙：“想法是好的，但操作起來難度不小。這些平民典型，怎麼挖掘？怎麼確保事跡真實？宣傳出去會不會有人覺得是刻意作秀？”
問題很實際，也帶着一絲本能的反感——一個外來者，突然拿出一個可能增加他們工作量的方案。
韓陽早有準備，他看向陳建業，得到點頭示意後，才開口回答：“王科長說得對，真實性是生命線。我建議采取‘群衆推薦+社區核實+部門審核’三級把關機制。具體來說……”
他開始有條不紊地闡述篩選標準、核實流程、宣傳口徑把控。
“……至於工作量，我認爲可以化整爲零。融媒體中心負責短視頻制作和主要平台推送；各街道、鄉鎮宣傳委員負責轄區內線索征集和初核；部裏文化科和文明辦統籌協調、審核把關。前期我們可以先選兩三個最有代表性的典型試點，成功後再鋪開。”
他說得不疾不徐，每個環節都考慮到了現實約束。
新聞科科長、一位幹練的女性問道：“預算呢？雖然方案裏寫得很節省，但總歸需要一些經費。”
“如果試點階段，我們可以爭取融媒體中心將其納入日常選題，制作成本可控。線下活動可以與社區新時代文明實踐站結合，利用現有場地和資源。獎勵可以是非物質性的，比如‘文明禮遇’——典型人物可享受縣內景區免票、公交乘車優惠等榮譽性待遇，既體現尊重，又幾乎不增加財政負擔。”韓陽回答。
會議開了近一個小時。各個科長都提了問題，韓陽一一回應，思路清晰，不急不躁。
最後，陳建業總結：“我看這個方案可行。王科長，你們文化科牽頭，文明辦、新聞科配合，盡快拿出實施細則。小韓同志，你暫時借調到部裏，協助王科長推進這個項目。”
他頓了頓，看向衆人：“小韓同志雖然年輕，但思路活、肯鑽研。大家要多幫助、多指導。特殊時期，特殊人才，我們要敢於打破常規用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所有人都明白了部長的決心。
散會後，王海峰走到韓陽面前，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小韓，以後就在一個科室工作了。你先把今天會上提到的問題，整理一份補充說明給我。”
“好的王科長，我明天一早給您。”韓陽態度恭敬。
走出會議室，張明華拍了拍他肩膀：“好好幹。借調文件明天就發，你這幾天把文化館那邊的工作交接一下。”
“謝謝張部長。”韓陽真誠地說。
當晚，他回到出租屋時，已是晚上九點。
疲憊，但精神亢奮。
就在他打開門的瞬間，視網膜上藍色文字如瀑布般涌現：
【檢測到宿主獲得合法職務：雲山縣委宣傳部借調人員（宣傳文化崗位）】
【職務有效性判定：符合最低門檻（縣級宣傳部門從事宣傳工作）】
【文旅興邦系統正式激活】
【主線任務發布：初露鋒芒】
【任務內容：宿主需在30天內，使指定貧困村‘柳溪村’月接待遊客量達到500人。】
【任務獎勵：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完整詞曲譜及編曲建議】
【失敗懲罰：系統部分功能凍結三個月，並隨機抹除一項已獲知識類獎勵（當前無可抹除項目，將累積至後續任務）】
【特別提示：柳溪村位於雲山縣北部山區，距縣城45公裏，戶籍人口387人，常住人口不足百人，60歲以上老人占比超過70%。村內無顯著自然景觀，無歷史古跡，無特色產業。去年全年遊客接待量爲6人（均爲誤入驢友）。】
【系統輔助功能解鎖：
1.區域文化資源掃描（初級）：可消耗積分對指定區域進行掃描，識別潛在文化宣傳切入點。
2.宣傳效果預測模型（初級）：可對宿主主導的宣傳方案進行效果模擬預測（準確率±30%）。
當前可用積分：100（新手初始積分）】
韓陽站在昏暗的房間裏，盯着那一行行文字。
柳溪村。月遊客500人。近乎不可能的任務。
但他卻緩緩笑了起來。
體制的門，他擠進來了一條縫。
現在，系統的考驗來了。
從最不可能的地方開始，用宣傳的力量，撬動第一塊頑石。
他走到窗邊，望向北方——那是柳溪村的方向。
“那麼，第一步，”他低聲自語，“是去看看，那裏到底還有什麼能被點燃的火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