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喬峰——陳楓越來越習慣這個新名字——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轉。
傷口愈合了,頭不再暈了,腿腳也重新有了力氣。他能自己下床走動,甚至能幫着阮氏做些簡單的家務,比如遞個碗、拿個柴禾。喬氏看着他一天天好起來,臉上的愁容漸漸被笑容取代,只是依舊看得緊,不讓他離開院子。
“再養養,徹底養結實了再說。”每當喬峰想往外走,喬氏總是這麼溫柔地攔住他。
喬三槐也從最初的緊張中放鬆下來,恢復了每日下地勞作的節奏。不過出門前總不忘叮囑:“峰兒,聽你娘的話,就在院裏玩兒。”
院子裏其實沒什麼可玩的。
幾畦青菜長得正旺,綠油油的。兩只蘆花母雞在籬笆邊刨食,偶爾咯咯叫兩聲。角落堆着些柴禾,碼得整整齊齊。喬峰就搬個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看着這些簡單的景物,心裏卻翻涌着復雜的思緒。
他已經接受了穿越的事實,接受了“喬峰”這個身份。但接受不等於認命。
白天,他扮演着七歲孩童該有的樣子:聽話、乖巧、偶爾露出對一切的好奇。晚上,躺在硬板床上,他的腦子卻轉得飛快,反復推演着已知的劇情、潛在的危險、可能的出路。
練武是必須的。這是武俠世界的立身之本。玄苦是現成的人選,但如何才能“自然”地引起這位高僧的注意,又不過早暴露自己的“異常”?他需要機會,一個能讓自己的“不同”顯得合理,甚至有益的機會。
除了武力,那些超越時代的認知,該如何在這個世界發揮作用?什麼時候發揮作用?他暗暗期待着某個契機。
機會,在他身體基本康復的第七天早晨,不期而至。
“峰兒,爹去村口王大伯家還把鋤頭,順便聽聽有沒有啥新鮮消息。你在家好好陪你娘。”喬三槐吃過早飯,拿起靠在牆角的鋤頭,對喬峰說道。
喬峰眼睛一亮:“爹,我能跟你去嗎?”他指了指自己的腿,“我都好了,能走。”
喬氏在一旁聽了,有些猶豫:“這……”
“就在村口,不走遠。”喬三槐看着兒子期待的眼神,心軟了,“讓他透透氣也好,總悶在家裏也不是個事兒。”
喬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終於點點頭:“那……早點回來。”
喬三槐憨厚一笑,伸手揉了揉喬峰的腦袋:“走,跟爹去轉轉。”
喬家村不大,幾十戶人家,房屋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山腳下。正是清晨,不少村民已經下地幹活,村道上行人不多。青石板鋪成的小路被歲月磨得光滑,兩旁是土坯房和石頭壘的院牆,偶爾能看見幾棵老槐樹,枝繁葉茂。
喬峰跟在喬三槐身邊,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周圍的一切。
房屋的樣式、村民的衣着、使用的工具……所有這些細節都在不斷印證他對“北宋鄉村”的判斷。空氣中有炊煙的味道,有牲畜的氣味,還有山間特有的草木清香。
村口有棵大槐樹,樹冠如蓋,樹下擺着幾塊光滑的大石頭,是村民們閒暇時聚集閒聊的地方。此刻,石頭周圍已經圍了五六個人,都是村裏的青壯漢子,正七嘴八舌地議論着什麼,聲音很大,情緒激動。
“……天殺的契丹狗!好好一隊商旅,說搶就搶!”
“聽說死了七八個,貨物全沒了,馬匹也被牽走了!”
“那些狼崽子,真是養不熟!朝廷就該發大兵,好好收拾他們!”
喬三槐腳步頓了頓,眉頭皺了起來。他拉着喬峰走近些,問其中一位相熟的村民:“李二哥,出啥事了?”
被稱作李二哥的是個精瘦的漢子,三十來歲,此刻滿臉憤慨:“三槐哥,你不知道?北邊出大事了!一隊從咱們這邊往遼國去的商隊,在邊境被契丹騎兵劫了!人死的死傷的傷,貨全沒了!”
“啊?”喬三槐倒吸一口涼氣,“哪家的商隊?”
“聽說是開封府劉大官人的,專門做皮毛生意的。這次運了不少茶葉、絲綢過去,想換些上好的皮子回來,結果……”李二哥重重嘆了口氣,“血本無歸啊!”
旁邊一個黑臉漢子接話道:“要我說,那些契丹人就是養不熟的狼!你對他們客氣,他們當你好欺負!朝廷這些年太軟了,就該打!打到他們怕爲止!”
“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殺光那些契丹狗,邊境才能太平!”
衆人越說越激動,言語間充滿了對契丹人的刻骨仇恨和深層次恐懼。喬三槐聽着,臉色也不好看,他將喬峰往身後拉了拉,低聲道:“峰兒,別聽這些打打殺殺的。”
可喬峰的耳朵已經豎了起來——前世研究邊疆沖突的本能,讓他捕捉到了關鍵信息:劫掠商隊,而非富庶城鎮;目標是茶葉絲綢,而非糧食鐵器。
這些細節像鑰匙,打開了記憶閘門。他忽然想起北宋與遼國的榷場貿易——以前讀過的書裏說,互市順暢時,邊境就太平;榷場一關,劫掠就沒停過。
“要我說,以後絕不再跟契丹人做生意!”李二哥的話又點燃了議論,“賺那點錢,命都可能搭進去!”
“對!斷了往來!”
“可北邊的皮子、牲口,咱們也缺啊。”喬三槐的嘆息讓喧鬧頓了頓,“真斷了,苦的還是咱們老百姓。”
就是現在。喬峰輕輕掙開父親的手,從人群縫隙裏鑽了出去。他仰着小臉,聲音脆生生的:“李二叔,契丹人爲啥要搶呢?”
漢子們都愣了。李二哥看着這剛大病初愈的娃,語氣軟了些:“峰娃子,壞人搶東西,哪要理由?”
“要是他們有糧食布匹,還會搶嗎?”喬峰歪着頭,眼睛亮得像山澗的水,“村東張奶奶會編籃子不會種菜,西頭王爺爺種菜好卻不會編筐。後來他們換着拿,現在都有菜吃、有籃子用了。”
他往前湊了半步,聲音更清晰:“契丹人有馬有皮毛,我們有糧食有布。要是找個地方,每月約好交換,大家都能拿到需要的,誰還願意拼命搶呢?搶會死人,交換卻能好好活着。”
山風卷着槐樹葉沙沙響,把孩童的話送進每個人耳朵裏。李二哥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黑臉漢子撓着後腦勺,眉頭擰成疙瘩;喬三槐僵在原地,看着兒子的眼神滿是驚愕——這哪是七歲娃能說出來的話?
喬峰說完就退回去,攥着喬三槐的衣角,恢復了乖巧模樣,仿佛剛才只是隨口說句玩話。只有他自己知道,手心沁出了薄汗——這步險棋,賭對了。
十幾丈外的矮牆後,灰袍僧袍的玄苦正駐足。他本是下山辦事,順道來看喬峰,卻被這番話釘在了原地。手中念珠轉得飛快,直到“啪”的一聲輕響,絲線崩斷,十八顆烏木念珠滾落青石板,骨碌碌地跳着。
老僧俯身拾珠,指節微微發顫。雁門關外的血、三十年的因果、孩童口中“各取所需”的道理,在他腦海裏攪成漩渦。這孩子的見識,早已超越了“早慧”二字,倒像是……看透了世情根本。
玄苦將念珠握在掌心,抬頭望向老槐樹下那個小小的身影。晨光穿過他的僧袍,在地上投下佝僂的影子。良久,他無聲嘆息,轉身沿山路離去,背影在晨霧中越走越遠。
掌心的念珠溫潤依舊,可斷了的絲線,卻再也接不回原樣。就像某些被攪動的命運,從這一刻起,已偏向無人預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