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平靜與暗涌中滑過。我逐漸適應了“方凌”的生活:嚴苛到近乎自虐的訓練課程,學習如何管理方氏旗下與元武道相關的產業,參加一些必要但令人窒息的商務應酬,以及在家族內部,與那些或精明、或貪婪、或隱藏着野心的面孔周旋。
方家內部的關系遠比表面復雜。父親威嚴而冷漠,看我的眼神更像是在評估一件最重要的工具。幾個叔叔和堂兄弟,表面恭順,私下小動作不斷。我就像走在一張無形的鋼絲網上,必須時刻警惕。
世界線意識再沒有直接“說話”,但那種被注視、被規劃的感覺如影隨形。每當我下意識關注岸陽那邊的消息,或者思緒偶然飄向那個明月清風般的名字時,一股細微但明確的阻滯感就會出現在腦海,不算疼痛,卻足夠提醒我那條禁令的存在。
我像是一個被套上無形枷鎖的演員,在既定的舞台上,演着一場已知結局的戲。直到——岸陽訓練營與方氏旗下精英訓練基地的交流活動,突兀地出現在日程表上。
我知道,這是世界線推着我,走向某個必然的節點。
交流地點定在一處中立的大型訓練館。那天,我穿着方氏統一的深藍色訓練服,跟在方家隊伍中走進場館。空氣裏彌漫着一種微妙的緊繃感。岸陽那邊,以喻館主、若白等人爲首,鬆柏、賢武、全勝等道館的優秀選手簇擁着。而方家這邊,氣氛則更加凝滯,學員們眼神銳利,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敵意。
我的目光,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越過人群,落在那道身影上。
李恩秀。
她和記憶碎片裏的模樣重疊,又無比鮮活。簡單的白色訓練服穿在她身上,幹淨清爽。馬尾扎得利落,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姣好的面部線條。她正微微側頭和身邊的曉螢說話,嘴角帶着很淺的笑意,眼神清亮。
似乎察覺到了過於專注的視線,她忽然轉過頭,目光精準地捕捉到了我。
那一瞬間,周遭所有的嘈雜、對峙、暗涌仿佛都退潮了。時間像是被拉長。她的眼睛,清澈得像雨後的天空,沒有任何預想中的厭惡、警惕或好奇,只是一種平靜的、專注的打量。
然後,她對我輕輕點了點頭。
不是禮貌,也非挑釁,就像看到一個普通的、值得注意的對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腦海深處,那股熟悉的、冰冷的阻滯感驟然增強,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下頜線微微繃緊,恢復成方凌應有的、冷淡而疏離的姿態。
交流活動按部就班地進行。基礎訓練展示,分組技巧切磋。我沒有上場,作爲方家這一方的“代表”之一,只是沉默地觀看。視線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李恩秀所在的區域。
她的動作,舉重若輕,精準無比。每一個步伐,每一次出腿,都帶着一種獨特的美感和韻律,那不是單純的競技,更近乎一種藝術。難怪被稱爲“少女宗師”。
中場休息時,我獨自走到訓練館相對僻靜的器械區,試圖平復有些紛亂的心緒,也遠離那無處不在的、來自世界線意識的無形壓力。
剛拿起一個重量適中的啞鈴,還沒開始動作,身後就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很輕,但很穩。
我回頭。
李恩秀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裏拿着自己的水壺。她在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依舊是那種平靜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後,很自然地開口,聲音清越,語調平和,用的是韓語:
“方凌,你的轉身後旋踢,發力很足,但重心在最高點轉換時,髖部打開的角度可以再調整3到5度。還有,追擊連踢的第二段,起腿的預兆稍微明顯了。”
她頓了頓,像是在組織更準確的語言,然後補充:“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你的腿法,力量感和速度都很出色。”
我握着啞鈴的手指,瞬間收緊。金屬的冰涼透過皮膚傳來,卻壓不住心頭掀起的驚濤駭浪。
她……在指點我?方家的長子,她立場上明確的對手?
不是因爲好奇,不是因爲挑釁,僅僅是因爲看到了,覺得可以提點,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那麼純粹,直接,像一道毫無雜質的光,猝不及防地照進我這具被設定在陰影裏的軀殼。
腦海深處,冰冷的警告音沒有響起,但那股強大的、充滿排斥和修正意味的阻滯力,卻猛地炸開!像無數根冰針,狠狠刺入我的思維,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和鈍痛。眼前甚至黑了一瞬。
我死死咬住牙關,才沒有讓任何異樣顯現在臉上。喉嚨幹得發緊。
幾秒鍾,或者更久,那可怕的壓迫感才如潮水般緩緩退去,留下冰冷的餘悸。
我抬眼,看向她。她依然站在那裏,眼神清澈,帶着一點點詢問,似乎不明白我爲何沉默。
心口某個地方,有什麼東西,在禁令的高牆下,不可抑制地鬆動了一角。很輕微,卻真實存在。
我聽見自己用同樣平靜,但或許比平時低沉一絲的聲音回答,也切換成了韓語:
“謝謝。我會注意。”
沒有多餘的話。她再次點了點頭,轉身走回岸陽的隊伍中,背影挺拔,步伐輕快。
我站在原地,啞鈴的重量此刻變得無比清晰。指尖殘留的冰冷,心口陌生的悸動,還有腦海中那揮之不去的、來自更高維度的警告寒意,交織在一起。
我知道,有什麼東西,從這一刻起,不一樣了。
那條被世界線意識嚴令禁止靠近的軌跡,因爲我,也因爲那道月光般清亮的目光,已然產生了細微的、不可逆轉的偏移。
而這,僅僅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