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緩緩離岸,嚴星禾回頭望了一眼碼頭。
暮色將青石板台階染成溫潤的琥珀色,盞盞燈籠在廊檐下暈開暖黃的光,將趕船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船夫老周站在船頭,黝黑的臉上帶着水鄉人特有的笑意。
他手中的竹篙往岸邊輕輕一點,嘴裏便哼起了咿呀婉轉的吳儂小調,尾音乘着晚風飄向遠方。
船上除了他們一家三口,還有兩對年輕情侶。
姑娘們穿着飄逸的長裙,正舉着手機拍攝兩岸漸次亮起的燈火,銀鈴般的笑聲落進水裏,驚起圈圈漣漪。
“坐穩咯。”老周吆喝一聲,竹篙在石縫間借力一頂,烏篷船便像片荷葉般輕盈地滑向河心。
小宇趴在船舷邊,肉乎乎的小手在水面上虛劃着,看燈籠的倒影在水中碎成流動的金箔,又隨着船行重新聚攏,咯咯的笑聲混着晚風飄遠。
聶海將嚴星禾往懷裏帶了帶,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着陽光曬過的皂角清香,溫暖得讓人心安。
船篷外的世界化作朦朧光影,只有水波輕拍船身的“譁譁”聲,溫柔得像母親的搖籃曲。
兩岸吊腳樓漸次亮起燈火,木窗裏透出暖黃的光,隱約能看見桌前吃飯的人影。
有婦人推開雕花木窗晾曬衣物,紅燒肉混着梅幹菜的醇厚香氣順着水流飄來。
嚴星禾摸了摸發間的古簪,冰涼的觸感自指尖蔓延至後頸,讓她在這慵懶暮色中格外清醒。
連日來被奶粉、尿布和家務纏得喘不過氣,此刻看着燈影搖船、聽着遠處隱約的評彈,竟生出一種不真切的安寧,仿佛日復一日的瑣碎都被河水悄悄帶走了。
她往聶海懷裏靠了靠,感受着他胸膛沉穩的起伏,忽然覺得這場遲來的旅行,或許是生活最好的饋贈。
“媽媽看!魚!”
小宇突然拍着船板大喊,小手指着船舷邊一尾躍出水面的銀魚。
嚴星禾剛湊過去,還來不及看清,船身猛地一震!
像是撞上了水下暗礁,整條船劇烈向左傾斜,竹篙“哐當”一聲落水,在水面打着旋漂遠。
老周驚呼着去抓船舷,船槳“啪”地拍打水面,濺起的水花打溼了船篷。
“小心!”聶海的聲音剛落,嚴星禾只覺得天旋地轉,懷裏的小宇猛地掙脫出去。
她死命攥住孩子的手腕,另一只手拼命伸向聶海,指尖即將相觸的刹那,船身發出“咔嚓”脆響,徹底翻轉過來。
冰冷的河水瞬間吞沒了她,深秋的寒意如無數細針扎進皮膚。
窒息感鋪天蓋地而來,河水又冷又急,像無數只手將人往水底拖拽。
她嗆了好幾口泥沙味的河水,喉嚨火辣辣地疼。
耳邊充斥着驚呼與混亂水聲,有人在喊“救命”,有人在掙扎撲騰。
她死死閉着眼,只有一個念頭:抓住小宇。
那只肉乎乎的小手還在她掌心微微掙動,孩子的哭聲隔着渾濁水流傳來,微弱得像風中殘燭,每一聲都錐心刺骨。
“聶海!聶海!”
她在心裏瘋狂呼喊,卻發不出聲音,只有冰冷的河水不斷涌入喉嚨。
她費力地睜眼,渾濁河水中只能隱約看到聶海在不遠處掙扎,正拼命往她這邊遊來。
可一股強勁的暗流突然涌來,像無形的大手,瞬間將他們沖開數米。
絕望如水草纏住心髒,勒得她幾乎窒息。
她不能鬆開孩子——這是她作爲母親最後的防線。
就在意識開始模糊,肺部灼痛幾乎將她撕裂時,發間忽然傳來一陣奇異的溫熱。
那支一直冰涼的古簪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她甚至能清晰感覺到簪尾的圓珠在微微發燙。
一點極淡的藍光在眼前亮起,微弱如螢火,卻在她周身緩緩漾開,形成一層薄薄的透明氣泡。
窒息感奇跡般減輕了一瞬。嚴星禾借着朦朧藍光,拼命向小宇的方向夠去。
孩子的小臉在水裏泛着青白,眼睛緊閉,小小的身體微微抽搐。
她的指尖剛要觸到孩子的衣角,那層脆弱的氣泡卻“啵”地一聲碎了。
一股更強勁的水流猛地卷住她,身體像是被扔進高速旋轉的旋渦,天翻地覆間,只能任由水流裹挾翻滾。
混亂中,古簪的暖意卻越來越清晰,從發際蔓延到眉心,最後化作柔和的白光,徹底淹沒了她的意識。
在徹底失去知覺前,她好像聽到了聶海撕心裂肺的呼喊穿透水流,又好像感覺到那道白光裏,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輕輕托住她的後背,帶着她往某個未知的地方飄去。
小宇的哭聲、聶海的呼喊、水流的轟鳴,都在這白光中漸漸遠去,只剩下發間那抹越來越清晰的暖意。
不知過了多久,嚴星禾在一陣劇烈咳嗽中猛地睜眼。
冰冷的河水涌入喉嚨,帶着濃重腥氣,她下意識蜷縮身體,卻發現四周並非預想中的黑暗河底。
耳邊的水聲變得遙遠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呼嘯的風聲,像無數支笛子同時吹響,尖銳又空靈。
她感覺自己浮在半空,身體輕飄飄的,仿佛失去了所有重量。
發間的古簪燙得驚人,那暖意如跳動的火苗,順着發絲往四肢百骸蔓延,驅散着體內的冰冷。
她費力轉動脖頸,試圖在一片混沌中尋找聶海和小宇的身影,可眼前只有翻騰的白光,連自己的手腳都模糊不清,像是隔着磨砂玻璃。
“小宇……聶海……”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只有氣流在喉嚨裏徒勞打轉,帶着灼痛的幹澀。
記憶停留在落水前的最後一刻——聶海伸向她的手、小宇驚恐睜大的眼睛、翻涌的泡沫……
心髒驟然縮緊,尖銳的疼痛幾乎讓她再次暈厥。
他們在哪裏?
是不是也像她這樣漂浮着?
還是……
不敢想的念頭讓她渾身發冷,連發間的暖意都無法驅散。
就在這時,發簪的光芒突然暴漲!刺眼的白光將她完全包裹,仿佛置身正午陽光,連眼皮都能感受到溫熱的灼痛。
她感覺身體被無形力量拉扯,像是穿過狹窄的時光隧道,四周風聲尖銳刺耳,如無數細針扎進耳膜。
無數破碎畫面在眼前閃掠——灰瓦白牆的古鎮街巷、老家院子裏春天開滿白花的槐樹、小宇第一次叫“媽媽”時沾着口水的笑臉、聶海求婚時遞來的塑料玫瑰……
這些畫面快得抓不住,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只留下陣陣尖銳眩暈。
發簪貼在頭皮的位置越來越燙,仿佛要燒進骨頭裏。
可奇怪的是,那股灼熱中又帶着奇異的安撫力量,像母親的手掌輕輕按在後心,讓她在天旋地轉的混亂中,竟生出一絲微弱的希望。
也許……他們都能活下去。
突然,拉扯感驟然消失。
她像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身體猛地向下墜落,耳邊的風聲戛然而止,世界陷入死寂。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感覺到後背重重撞上堅硬的東西,像是石板地面,震得五髒六腑都錯了位。
發間的簪子“叮”地輕響一聲,清脆如玉擊,那團包裹着她的白光瞬間斂去,只留下最後一絲溫熱,深深烙印在發際。
黑暗吞噬意識的前一秒,她好像聞到了泥土的腥氣,混雜着某種陌生的草木清香——是曬幹的艾草混着野菊的味道,與古鎮河邊潮溼的水汽截然不同。
這陌生的氣息讓她混沌的意識閃過一絲疑惑:這裏是哪裏?
無邊的黑暗將她徹底吞沒,連最後那絲暖意也漸漸消散在沉寂裏。
河面上的燈火依舊明滅,烏篷船的碎片在水面漂浮,只有那支古簪消失的地方,還殘留着一點轉瞬即逝的微光,很快便被夜色與水流覆蓋,仿佛這場驚心動魄的變故,從未在這古鎮的夜色裏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