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樓302教室的空氣像凝固的膠體。
長條會議桌涇渭分明地劃開兩個陣營:一側是十幾個大一臨時負責人,軍綠色短袖襯衫還沒換下,坐姿僵硬得像仍在站軍姿;另一側稀疏坐着七八個高年級學生,穿着各色T恤或襯衫,散漫地靠在椅背上刷手機、轉筆,或者交頭接耳說笑。
段斯坐在大一這排的中間位置,盯着對面牆上掛着的校訓牌。陽光從百葉窗縫隙切進來,在深紅色桌面上投下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條紋。
門又被推開了。
這次進來的是個女生。深藍色連衣裙,頭發在腦後挽成簡潔的發髻,手裏拿着黑色文件夾。她走到高年級那側的空位坐下,打開文件夾,抽出幾張打印紙平鋪在桌上。動作幹淨利落,全程沒有抬頭看任何人。
段斯認出了那個側影——梧桐道上抱《民法典》的女生。邱米。
“人都齊了?”坐在主位的中年男老師敲了敲桌子,“那開始吧。我是學生處的陳老師,今天這個會主要是對接軍訓收尾階段和開學過渡期的工作。”
陳老師說話時,段斯注意到邱米在紙上快速記錄。她的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聲,節奏穩定均勻,像某種精密的機械。
“各院系的輔導員助理要負起責任。”陳老師繼續說,“尤其是新生剛結束軍訓這段,最容易鬆懈。晚歸、逃課、宿舍違規用電,這些問題每年都……”
“老師。”邱米忽然開口。她的聲音比段斯想象的要清冷,像秋雨敲在玻璃上,“法學院這邊,我建議明確晚歸的時間界定。校規寫的是‘不得晚於熄燈時間’,但各宿舍樓實際熄燈時間有十五分鍾浮動,這會導致執行標準不統一。”
會議室安靜了一瞬。幾個大二學生交換了眼神,有人輕輕咂嘴。
陳老師推了推眼鏡:“這個細節可以會後討論。現在先說整體要求。”
“細節不明確,整體要求就無法有效執行。”邱米的筆尖停在紙上,“如果金融系按十一點執行,法學院按十一點一刻,學生會質疑公平性。建議統一以學校總控的熄燈鈴爲準。”
坐在段斯旁邊的男生低聲嘀咕:“至於麼……”
段斯沒說話。他看着邱米。她說話時視線始終落在面前的紙上,仿佛不是在和人討論,而是在陳述某個早已確定的結論。
會議按流程往下走。各院系輔導員助理依次匯報準備工作,大一的負責人們大多只是點頭、記筆記。輪到邱米時,她用了三分鍾列出了法學院新生的七個注意事項,從“禁止攜帶食物進模擬法庭”到“專業書購買渠道建議”,每條下面還有兩到三點的解釋說明。
“有必要這麼細嗎?”坐在段斯斜對面的一個男生忍不住開口,他是機械系的臨時負責人,臉上還帶着軍訓曬出的紅痕,“大家都是大學生了,這些小事自己會注意吧?”
邱米終於抬起了頭。她的目光掃過來時,段斯看見她眼睛的顏色——不是純黑,而是偏深的褐,在日光燈下顯得格外清透。
“去年法學院有三個新生因爲在模擬法庭吃薯片被通報批評。”她的語氣平淡得像在念條文,“其中一人申訴理由是‘不知道這算違規’。提前明確細節,可以避免這類無效的紀律沖突。”
“那也不能把人都當小孩管啊。”機械系男生嘟囔。
“規則的意義不在於管束,而在於建立可預期的行爲邊界。”邱米重新低下頭看她的筆記,“如果你們有更高效的方案,可以提出來討論。”
會議室又陷入了那種微妙的安靜。幾個大二學生似笑非笑地看着這邊,那眼神像是看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在試圖挑戰既定的秩序。
段斯忽然覺得很煩。這種煩不是針對某個人,而是針對這間教室裏流動的、看不見的權力梯度——高年級的遊刃有餘,大一的小心翼翼,還有邱米那種冷靜到近乎傲慢的、用規則構建起來的絕對正確。
“我有個問題。”段斯開口時,自己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裏顯得有點突兀。
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金融系一班,段斯。”他迎上邱米的目光,“如果按你剛才說的第七點——建議新生優先購買教務處推薦教材——那萬一推薦教材質量不好,或者有更好的替代版本,學生是不是還要爲這個‘建議’買單?”
邱米看着他,沉默了兩秒。那兩秒裏,段斯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影子。
“建議不具有強制性。”她說。
“但你在會上的正式發言,會被記錄、傳達,最後變成輔導員和班委口中的‘要求’。”段斯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桌面上,“金融學導論這門課,去年用的推薦教材評分只有3.2,而另一本非推薦教材評分4.5。如果今年新生因爲你的‘建議’買了前者,算誰的責任?”
會議室裏響起了輕微的吸氣聲。幾個大二學生坐直了身體,眼神裏多了點看好戲的意味。
邱米合上了文件夾。這個動作很輕,但在這個安靜的空間裏,硬殼封面碰觸桌面的聲音格外清晰。
“教材評分是主觀評價,不具有普遍參考價值。”她的語速依然平穩,“教務處推薦教材經過教研室審核,至少能保證知識體系的準確性和完整性。作爲輔導員助理,我的職責是提供經過驗證的信息,降低新生的選擇風險。”
“那創新呢?自主判斷呢?”段斯沒打算停,“大學的第一課如果是‘按推薦來最安全’,那我們和高中生有什麼區別?”
陳老師咳嗽了一聲:“這個議題可以……”
“創新需要以準確的基礎知識爲前提。”邱米打斷了老師的話,這是她今天第一次打斷別人。她的目光像兩枚冷冽的釘子,釘在段斯臉上,“在沒有建立完整知識框架的情況下,盲目追求所謂‘更好’的教材,就像在沙灘上蓋樓。我可以提供教務處推薦教材的歷年使用數據和教研室的評估報告,你能提供什麼?3.2和4.5的評分,樣本量是多少?評價者的專業背景如何?”
段斯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如果沒有基於事實的對比,僅僅拋出兩個數字,”邱米重新打開文件夾,低頭繼續看她的筆記,“這種質疑本身就不具備討論價值。”
教室裏徹底安靜了。窗外的蟬鳴乘着熱浪涌進來,填滿了每一寸尷尬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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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軍訓,段斯站軍姿時格外用力。汗水順着額角流進眼睛,他眨都不眨,盯着前方跑道上一道龜裂的紋路,仿佛那道紋路裏藏着什麼答案。
胡吉在他斜後方小聲問:“開會開炸了?臉這麼臭。”
段斯沒回答。教官的哨聲響起,他們開始踢正步。左腳落下,右腳抬起,塵土在鞋底揚起又落下。每一個動作都精確到厘米,每一聲口令都不容置疑——這讓他想起邱米說話時的語氣,那種基於規則和數據的、不容置疑的語氣。
休息時,胡吉湊過來遞水:“聽說你跟法學院那個學姐杠上了?”
“誰說的?”
“機械系那邊傳的。”胡吉擰開瓶蓋,“說大一有個愣頭青,被懟得啞口無言。”
段斯灌了一大口水,冰涼的液體劃過喉嚨,卻澆不滅心裏那團火。“她那種人,”他盯着塑料瓶上的水珠,“活在規則和條文裏,覺得全世界都該按她的邏輯運轉。”
“學法的不都那樣?”胡吉聳肩,“不過我姐說,邱米在文學院那邊名聲還挺好。上學期有個女生被騷擾,她幫忙整理證據、聯系學校保衛處,硬是把那男的給處理了。”
段斯沒接話。他看着操場上涌動的人群,軍綠色連成一片,像某種巨大的、緩慢移動的生物。而邱米——她站在那個由規則和數據構建的高地上,俯視着這一切,冷靜地劃分邊界、制定條款、執行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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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412宿舍的門被哐當一聲撞開。
一個瘦小的男生拖着行李箱站在門口,皮膚黝黑,眼睛卻亮得驚人。“嗨!我是牛夢鈺!金融一班的!”他的嗓門大得能把房頂掀翻,“這我宿舍吧?412?”
胡吉從上鋪探出頭:“是,進來吧。那個空床是你的。”
牛夢鈺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從褲兜裏摸出一包煙,熟練地彈出一根叼在嘴裏,又把煙盒遞向胡吉:“兄弟,來一根?”
“不了不了,我不抽。”胡吉擺手。
牛夢鈺轉向段斯。段斯正坐在桌前看電腦,屏幕上是那堆經濟學曲線圖。他盯着煙盒看了兩秒,伸手抽出一根。
“爽快!”牛夢鈺咧嘴笑,露出兩顆虎牙。他給自己點上火,又把打火機扔給段斯。
煙霧在宿舍裏彌散開來,混着新油漆和灰塵的味道。牛夢鈺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收拾行李,動作大開大合,把衣櫃門撞得砰砰響。
“你倆都金融一班的?那咱們全宿舍都一個班啊!”他把幾件皺巴巴的T恤塞進櫃子,“董偉我知道,本地那哥們兒,還沒來?”
“中暑,請假了。”胡吉說。
“嬌氣。”牛夢鈺嗤笑,在段斯旁邊的空床坐下,“哎,聽說今天開會,你跟法學院那學姐幹起來了?”
段斯吐出一口煙:“傳這麼快?”
“機械系那哥們兒是我老鄉。”牛夢鈺彈了彈煙灰,“他說那學姐賊厲害,說話跟念判決書似的。你也是勇,敢跟她剛。”
“有什麼不敢的。”段斯看着煙頭明滅的火光,“她又不是法官。”
“但在她那,估計早給你判了。”牛夢鈺笑得沒心沒肺,“這種女生我懂,原則性太強,眼裏揉不得沙子。不過話說回來,”他湊近一點,壓低聲音,“長得是真不錯,就是太冷了,凍死人。”
段斯沒接話。他想起邱米那雙褐色的眼睛,想起她說話時睫毛投下的影子,想起她合上文件夾時那個輕微的、卻帶着終結意味的動作。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來了。寧城大學的夜晚又一次降臨,梧桐樹的輪廓融進深藍的暮色裏,路燈一盞盞亮起,在宿舍樓的外牆上投下昏黃的光塊。
段斯掐滅煙頭,起身去陽台。夜風帶着初秋的涼意吹過來,吹散了身上的煙味。
遠處圖書館的輪廓在夜色中靜默矗立,幾扇窗戶還亮着燈,像漂浮在黑暗中的星點。段斯忽然想知道,那些亮着燈的窗戶裏,有沒有一扇後面坐着那個深藍色連衣裙的身影,還在整理她的規則、條款、邊界。
他轉身回到宿舍。牛夢鈺已經爬上了床,正哼着不成調的歌。胡吉戴着耳機打遊戲,鍵盤敲得噼啪響。
段斯坐回電腦前,屏幕上那些曲線圖還在,上升的,下降的,交叉的,分離的。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後新建了一個文檔,敲下第一行字:
規則與例外——論不完全信息下的決策風險
敲完這行字,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隨即他刪掉了它,關掉電腦,爬上了床。
宿舍的燈熄了。黑暗從四面八方涌來,填滿了四張床之間的空隙。段斯睜着眼看着天花板,在腦子裏一遍遍回放白天會議室裏的每一幀畫面——邱米說話時抿緊的嘴角,她低頭記錄時垂下的發絲,她目光掃過來時那種清透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褐色。
然後他意識到,最讓他煩躁的也許不是她的規則,不是她的冷靜,甚至不是她的傲慢。
而是他自己居然會如此清晰地記得這些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