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寧城大學像一座正在緩慢煮沸的爐子。
段斯站在梧桐樹投下的碎影裏,軍綠色短袖襯衫的後背已經溼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教官的哨聲在午休時分終於停歇,空氣裏只剩下蟬鳴,一聲疊着一聲,把時間拉得綿長而倦怠。金融系的新生們像退潮般散向宿舍區,腳步聲在滾燙的水泥地上拖沓出疲憊的節奏。
“老段,快點!”胡吉從後面撞上他的肩膀,瘦得像根竹竿似的身體卻有着不符合體積的沖勁,“食堂去晚了連菜湯都不剩。”
段斯沒動。他的視線穿過晃動的綠色枝葉,落在梧桐道另一側那個身影上。
是個女生。抱着一摞深藍色封面的書,最上面那本側邊印着燙金的字——《民法典》。她走得很快,白襯衫的袖子隨意卷到肘間,露出的手腕骨節清晰得仿佛能看見皮膚下靜脈的淡青色軌跡。午後的光從葉隙間漏下來,在她肩頭跳躍成細碎的光斑,她卻像渾然不覺,徑直朝着圖書館的方向去。
“看什麼呢?”胡吉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隨即嘖了一聲,“哦,她啊。”
“你認識?”
“法學院大二的邱米,剛評上的新生輔導員助理。”胡吉壓低了聲音,盡管周圍並沒什麼人,“我們系幾個學長昨天在宿舍樓底下聊來着,說她去年入學就是專業第一,今年直接進了模擬法庭的校隊。不過……”他頓了頓,露出那種男生間心照不宣的表情,“出了名的難接近。聽說上學期有個體育系的追她,在宿舍樓下等了一星期,最後人家直接從後門繞道走了。”
段斯的目光還跟着那個背影。邱米已經走到了梧桐道的盡頭,拐進圖書館的陰影裏。她的步子很穩,抱着那麼重的書,背脊卻挺得筆直,像棵小白楊。
“走了走了,吃飯要緊。”胡吉又撞了他一下。
段斯這才收回視線,跟着人流往三食堂走。腦子裏卻還殘留着那個畫面——白襯衫,卷起的袖口,清晰的手腕骨節,還有那摞深藍色書脊上燙金的“法”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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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城大學的宿舍是標準四人間,上床下桌。段斯和胡吉分在七號樓412,另外兩個室友一個叫董偉,本地人,軍訓第三天就以中暑爲由請了長假;另一個空着的床位據說主人還沒來報到。
午休時間,胡吉癱在椅子上刷手機,忽然坐直了身子:“臥槽,老段你看!”
段斯正對着筆記本電腦看昨天教授發的宏觀經濟學導論PPT,頭也沒抬:“什麼?”
“校園論壇的帖子。”胡吉把手機轉過來,“‘法學院高冷學姐圖鑑’,第一個就是邱米。”
屏幕上是一張抓拍的照片。應該是在某個講座現場,邱米坐在第一排的側影,微微側着臉在看講台,鼻梁到下巴的線條利落幹淨。下面跟了幾十條回復,大多是在附和“確實難追”“人家眼裏只有法條”,也有人酸溜溜地說“裝什麼清高”。
段斯掃了一眼就移開視線:“無聊。”
“你這人真沒勁。”胡吉撇撇嘴,又躺了回去,“不過說真的,這種女生看看就算了。你想啊,學法學的,邏輯思維強得要命,吵架都引經據典的,誰受得了?”
段斯沒接話。他點開PPT下一頁,密密麻麻的曲線圖在屏幕上鋪開,可那些上升下降的折線不知怎的,總讓他想起梧桐道上那個挺直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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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軍訓是站軍姿。兩點鍾的太陽毒得能把人烤化,塑膠跑道上升騰起扭曲的熱浪。段斯站在第三排第七個位置,汗水順着額角滑進眼睛裏,刺痛感讓他忍不住眨了下眼。
“第三排第七個!動什麼動!”教官的聲音像炸雷。
段斯繃緊身體,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跑道外側的樹蔭。幾個高年級學生抱着書匆匆走過,大概是去上課的。然後他看見了邱米。
她換了一身淺灰色的運動套裝,長發扎成高馬尾,正沿着樹蔭往教學樓方向走。這次她沒抱書,手裏只拿了一個深藍色的保溫杯和文件夾。經過軍訓方陣時,幾個男生明顯有些分神,教官又吼了一聲。
邱米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她的目光平視前方,步子快而穩,馬尾在腦後小幅度地擺動。經過段斯正前方時,一陣風忽然卷起跑道上的灰塵,朝着樹蔭方向撲去。
她下意識側身,抬手擋了一下眼睛。這個動作讓她的腳步停了半秒,正好停在段斯視線能清晰捕捉的角度。段斯看見她皺了皺眉——很細微的表情,眉心蹙起一個小小的川字,然後她從口袋裏摸出紙巾擦了擦臉,繼續往前走。
整個過程中,她沒往軍訓方陣看一眼。
“看什麼看!都給我站好了!”教官的吼聲再次響起。
段斯收回視線,盯着前面同學的後腦勺。汗水已經浸透了整個後背,布料黏在皮膚上,每一點微風都能帶來短暫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涼意。他忽然想起胡吉中午說的話。
“出了名的難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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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訓結束的哨聲在四點半響起。新生們像重獲自由的囚徒,瞬間癱倒一片。段斯慢慢走到跑道邊緣的樹蔭下,擰開礦泉水瓶灌了大半瓶。
“段斯。”身後有人叫他。
是同班的一個女生,叫什麼他一時想不起來,只記得她總坐在第一排。“輔導員說,每個班要選兩個臨時負責人,軍訓期間協助工作。我們班男生這邊,大家推了你。”
段斯皺眉:“爲什麼是我?”
“因爲你高考分最高啊。”女生笑了笑,“反正就是收發通知、組織集合之類的。哦對了,明天中午各班的臨時負責人要去行政樓開會,和各專業的輔導員助理對接。”
“輔導員助理?”
“對,就是高年級的學生代表。我們金融系是大二的一個學長,不過我聽說……”女生壓低了聲音,“法學院的助理特別嚴,去年把他們新生訓哭了好幾個。”
段斯腦子裏閃過那個抱着《民法典》的背影。
“法學院那邊是誰?”
“好像叫邱米?大二的,專業第一呢。”女生聳聳肩,“反正明天開會就能見到了。一點鍾,行政樓302,別遲到啊。”
她說完就走了。段斯站在原地,把剩下的半瓶水喝完。塑料瓶在手裏捏得咔咔響。
胡吉從後面蹦過來:“怎麼了?一臉苦大仇深的。”
“明天要去開會,當什麼臨時負責人。”
“好事兒啊!能認識學姐學長。”胡吉擠眉弄眼,“說不定能見到你的高冷學姐呢?”
段斯把空瓶子扔進垃圾桶,金屬桶身發出哐當一聲響。
“關我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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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段斯做了個夢。夢裏他抱着一摞厚重的《民法典》,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梧桐道上。書很重,重得他手臂發酸,可他就是不能放下。因爲前面那個白襯衫的身影一直在走,不快不慢,始終保持着他追不上的距離。他想喊她等等,卻發不出聲音。最後他腳下一絆,書譁啦啦散了一地,全是深藍色的封面,燙金的“法”字在月光下反着冷光。
他驚醒時是凌晨三點。宿舍裏一片黑暗,只有胡吉輕微的鼾聲。段斯坐起來,抹了把臉,手心全是汗。
窗外,寧城大學的夜晚靜得能聽見遠處高速公路傳來的、模糊的車流聲。梧桐樹的影子投在窗簾上,隨風晃動,像某種無聲的審判。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在老家,巷子口有個總穿灰色中山裝的退休法官。老人常說的一句話是:“這世上有些事,從一開始就是單向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