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三年七月十一日,星期三,夜。
成都的雨已經連續下了三天。不是滂沱的暴雨,而是那種細密綿長的雨,從灰蒙蒙的天空不斷飄落,把整座城市浸成深淺不一的青灰色。我的出租屋在二樓,窗外是老小區的香樟樹,葉子被雨水洗得發亮,在路燈下泛着幽幽的光。
空調壞了。維修師傅說要明天才能來。我坐在書桌前,襯衫黏在後背上,桌上攤着還沒改完的實習報告。電腦右下角的時間跳到晚上九點四十七分,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讀書會群裏的消息提示。
那是一個我半年前加入卻從未發言的線上讀書群。群主每周會選一個晚上,開騰訊會議討論一本書。這周是《挪威的森林》。
我遲疑了幾秒,點開了鏈接。
屏幕亮起來,一個小窗口裏出現五六個人,大多開着攝像頭,角落裏有個女生只露了半邊臉,背景是貼着海報的牆壁。主持人在講直子這個角色,聲音透過筆記本電腦的揚聲器傳出來,有點失真。
我關掉攝像頭,靜音,只是聽着。雨聲和討論聲混在一起,有種奇怪的和諧感。
“……所以渡邊其實一直在逃避。”一個男生說。
“我倒覺得不是逃避,是不知道如何面對。”另一個聲音插進來,是個女聲,清澈,帶着一點南方口音,“有些情感太沉重了,拿起來會碎,放下又會消失。”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參與者列表。那個女生叫“林薇”,頭像是片梧桐葉子。
討論在繼續。有人說起距離與愛情的關系,我忽然想起了什麼,取消靜音,開口說:“直子給渡邊寫信那段,我一直覺得……距離反而讓情感變得更純粹。因爲看不到對方,所以只能想象,想象會過濾掉現實中的瑕疵。”
說完我就靜音了,手心有點出汗。我不習慣在陌生人面前發言。
短暫的沉默後,那個叫林薇的女生說話了:“可是直子最後死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
“距離殺死的不只是時間,還有可能性。”她頓了頓,“如果他們在同一座城市,故事會不會不一樣?沒人知道。但距離讓‘如果’永遠成了‘如果’。”
會議裏有人附和,有人反駁。我盯着屏幕上她的名字,光標在私信按鈕上徘徊。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
十點十五分,討論結束。大家互相道別,窗口一個個黑掉。我退出會議,房間裏只剩下雨聲和電腦風扇的嗡鳴。
那個問題還在腦海裏盤旋——距離殺死的不只是時間,還有可能性。
我點開她的頭像,又關上。重復了三次。
第四次,我發了私信過去:“你剛才說的可能性,是指愛情嗎?”
發完我就後悔了。太直接了,像個冒失的傻瓜。我正準備撤回,她的回復跳了出來:
“不完全是。是指所有需要勇氣才能開始的東西。”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對話。從村上春樹開始,漫無目的地延伸。她說她喜歡《國境以南太陽以西》裏那種淡淡的絕望感,我說我更喜歡《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的隱喻結構。她說南京最近熱得像蒸籠,我說成都的雨季讓一切都在發黴。
我們聊得很慢,一句話和下一句話之間,往往隔着好幾分鍾。像兩個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小心翼翼地探出觸角,碰一下,又縮回去。
十點四十七分,她問:“你是成都人?”
“土生土長。你呢?”
“以前是。”她說,“初中時全家搬到南京了。”
“所以現在是南京人。”
“不完全是。”她發來一個微笑的表情,“胃還是成都的胃。夢裏經常出現家門口那家串串香。”
我告訴她那家店還在,只是換了個招牌。她說真好,有些東西不會消失。
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我看了眼時間,十一點二十。該說晚安了,但手指停在鍵盤上,沒有動。
她的消息又來了:“你爲什麼參加讀書會?”
我想了想,如實回答:“因爲孤獨。”
發送。
然後補充:“也不是那種痛苦的孤獨。就是……下雨的晚上,想聽聽人說話。”
她回得很快:“我也是。”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一千二百公裏的距離,這個潮溼的夏夜,這場無休無止的雨,都因爲這兩個字而有了意義。
“我該睡了。”她說,“明天早課。”
“晚安。”
“晚安,成都的陌生人。”
我關上電腦,房間裏徹底暗下來。雨已經停了,窗外有積水從屋檐滴落的聲音,一下,一下,像在計數這個夜晚正在流逝的秒數。
我躺在床上,想起她說的“可能性”。
距離會殺死可能性嗎?也許。但今夜,在這個潮溼的七月夜晚,隔着屏幕和雨聲,我觸摸到了一種新的可能性——它很脆弱,像蛛絲一樣細,卻真實地存在着。
梧桐葉。南京。村上春樹。晚安。
這些碎片在黑暗中漂浮,最後慢慢沉入睡眠的深處。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會怎樣開始,又會怎樣結束。但我知道,二零二三年七月十一日的這個雨夜,有些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而明天,雨或許還會繼續下。
或許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