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三,《傾城之戀》的討論會。
晚上八點五十五分,我提前打開了騰訊會議。房間裏只有三個人,都靜着音,攝像頭關閉。我盯着參與者列表,心跳比預期中快了一些。
九點整,主持人打開了攝像頭,開始介紹今晚的討論。陸續有人加入,名字一個個跳出來——都不是她。
九點零七分,她的名字出現了。
梧桐葉頭像旁亮起了綠色的小點,顯示“已加入”。她沒有開攝像頭,也沒有開麥克風,就那麼靜靜地待在列表裏。我甚至不確定她是否真的在線,也許只是掛着賬號,人在做別的事情。
主持人正在分析白流蘇和範柳原的愛情博弈,引用張愛玲那句經典的“生死契闊,與子成說”。我聽着,眼睛卻不時瞟向列表。
九點二十三分,她忽然在公屏上發了一句話:“範柳原其實早就動心了,只是不敢承認。”
主持人立刻回應:“林薇同學說得對,這種不敢恰恰是張愛玲筆下人物的特質。”
她沒有再發言。那句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漣漪後又恢復了平靜。
我盯着那句話看了很久,然後點開私信窗口。
“你也在。”我發送。
過了三分鍾,她的回復來了:“嗯。在改作業。”
“一心二用。”
“你不也是?”她反問。
我笑了。窗外的成都剛剛結束一場短暫的陣雨,空氣裏有潮溼的草木香氣。我推開窗戶,夜風帶着涼意吹進來。
“剛下過雨。”我打字,“很涼快。”
“南京還是三十七度。”她說,“風扇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
我們就這樣在討論會的掩護下,開始了又一次私聊。屏幕上,其他人正在熱烈地爭論愛情中的算計與真誠,而我們談論着各自的夜晚。
她告訴我她在改古代建築史的作業,關於明孝陵神道的石刻風格。我說我在整理實習公司的文檔,下周要交。她說南大仙林校區新建的圖書館很漂亮,但總覺得少了些味道。我說川大江安校區的長橋傍晚時會有很多人拍照。
對話零零散散,像夏夜的螢火,這裏亮一下,那裏亮一下。
九點五十分,討論會進入尾聲。主持人開始總結陳詞。
“下周還來嗎?”我問。
“不知道。看作業多少。”
“如果有空的話。”
“嗯。”
討論會結束了。大家互道再見,窗口一個個關閉。她的名字還亮着,停留了大約十秒鍾,然後也暗了下去。
房間裏只剩下我一個人。我退出會議,電腦桌面恢復平靜。手機屏幕亮起來,是她的消息:
“範柳原和白流蘇最後在一起了,因爲戰爭。”
“你是說,需要一場災難才能讓相愛的人坦誠?”我回復。
“我是說,有時候人需要外力推一把。”她說,“否則就會一直猜,一直等,一直不敢。”
這段話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我想起《挪威的森林》那個夜晚,她說距離會殺死可能性。現在她又說,人需要外力才能坦誠。
“你在說自己嗎?”我問。
“我在說所有人。”她避開了,“包括你。”
那個夜晚,我們聊到很晚。話題從張愛玲跳到了各自的大學生活,又從大學跳回了高中。她說高三那年壓力最大的時候,會在晚自習後去操場跑步,跑累了就躺在草坪上看星星。我說我會騎車穿過半個城市,去一家開到凌晨的書店,在角落裏看書到半夜。
我們分享着這些無關緊要的往事,像在交換某種憑證——看,這是我的過去,這是我的十七歲,這是我成爲現在的我的原因。
凌晨十二點半,她說該睡了。
“晚安。”我像往常一樣說。
“晚安。”她停頓了一下,然後發來一段話:“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像是在玩一個遊戲。兩個人都知道規則,但誰也不說破。因爲一旦說破,遊戲就結束了。”
“你不想結束?”
“我不知道。”她說,“但至少現在,我還想繼續玩。”
說完這句話,她的狀態顯示“離線”。
我坐在黑暗裏,反復讀着最後這幾句話。遊戲。規則。不說破。繼續。
這些詞在腦海中旋轉,組合成一種模糊的形狀。我忽然意識到,這兩個星期以來,我們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儀式感——每周三的讀書會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約定,而私聊則是在這個約定掩護下的秘密花園。
我們在公開場合假裝陌生人,在私信裏卻分享着最細微的生活片段。我們談論書籍、天氣、城市的角落、過去的回憶,唯獨不談論我們之間正在發生什麼。
因爲一旦談論,遊戲就結束了。
而我們都還沒有準備好面對結束。
我走到窗邊。雨已經完全停了,雲層散開,露出幾顆稀疏的星星。遠處有夜歸人的腳步聲,在溼漉漉的地面上回響。
我想象着南京的夜空。同樣的星辰,不同的溫度。她在那裏,也許已經睡了,也許還睜着眼睛想着剛才的對話。
一千二百公裏外,有一個人,和我在玩同一個遊戲。
這個認知讓這個平常的夏夜,有了一種奇特的重量。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沒有聯系。我照常實習、吃飯、睡覺。生活像成都七月的天氣,沉悶而規律。但每當我路過銀杏樹,就會想起她說“銀杏黃的時候,梧桐也該落了”;每當我聽到雨聲,就會想起她說“像白噪音”;每當我看到香樟葉上的水珠,就會想起她說“羨慕”。
她的存在像一種淡淡的底色,塗在了我對這座城市的感知上。
周五下午,實習公司提前下班。我沿着府南河散步,河水因爲連日降雨而上漲,渾黃的水流拍打着堤岸。我拍了一張照片——河面上漂着幾片落葉,遠處是橫跨的橋梁。
我想發給她,但猶豫了。這不在我們的“遊戲規則”之內。周三的讀書會是約定的時間,其他時候的主動聯系,會不會越界?
我在河邊站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發送。
但那天晚上十一點,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她。
一張照片:南京玄武湖的夜景,湖面倒映着沿岸的燈火,遠處是模糊的城市輪廓。
“今晚去湖邊走了走。涼快了些。”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後回復:“很美。”
“成都呢?”
我翻出下午拍的那張府南河的照片,發了過去。
“看起來比玄武湖急。”她說。
“最近雨多。”
對話在這裏停頓。我看着屏幕,等着她下一句話,或者等着對話自然結束。但這次,她沒有說晚安,我也沒有。
五分鍾後,她又發來一張照片:路燈下的一棵梧桐樹,樹葉在光暈裏泛着黃綠色的光。
“發現第一片開始變黃的葉子。”她說。
“秋天要來了。”
“還很遠。”她說,“但至少有了信號。”
信號。這個詞用得很妙。梧桐葉變黃是秋天的信號。那什麼是某種開始的信號?我猜想着,但沒有問。
那個周末,我們斷斷續續地聊着。話題零碎得像打碎的鏡子,每一片都反射出一點生活的微光。她說食堂新開了個川菜窗口,但做得不地道。我說我發現了一家很舊的唱片店,老板還賣打口碟。她說她在圖書館發現了一本關於成都老建築的書,裏面有很多她熟悉的街道。我說我找到了一家串串香,辣度接近從前的味道。
我們像是在進行一場緩慢的拼圖遊戲,一點一點拼出對方生活的輪廓。不着急,不追問,只是偶爾遞出一塊碎片,等對方接住,或者不接。
周日晚上,她問:“你下周的讀書會,還來嗎?”
“來。你呢?”
“應該會。”她說,“這周是《情人》,我挺喜歡的。”
“我也喜歡開頭那句‘我已經老了’。”
“那不是開頭。”她糾正我,“那是很多年後的回憶。真正的開頭是在湄公河的渡輪上。”
“對。那個戴男帽的少女。”
“和那個中國男人。”她補充。
對話在這裏停住了。杜拉斯的《情人》講的也是一個關於距離、文化、不可能的愛情的故事。我們都知道這一點,但誰也沒有點明。
“那……周三見?”我說。
“嗯,周三見。”
放下手機,我忽然意識到,這已經是我們第三次說“周三見”了。第一次是試探,第二次是確認,第三次,成了一種默契。
周三見。
簡單的三個字,卻像一個小小的錨,固定住了時間之流中的某個點。在這之前是等待,在這之後是回憶。而那個時刻本身,成了一個秘密的儀式——我們在衆人面前假裝偶然相遇,在私信裏交換各自的世界。
這是一種奇怪的關系。比陌生人親密,比朋友曖昧,比戀人疏遠。它存在於每周三晚上的兩小時裏,存在於手機屏幕的光亮中,存在於成都的雨和南京的熱之間。
我不知道它會持續多久,不知道它會走向何處。
但至少現在,在七月的這個夜晚,我期待着下周三的到來。
就像期待季節更替,期待梧桐葉落,期待某種尚未命名的東西,在時間的緩慢流動中,慢慢顯露出它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