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過去了。
我每天都會看一眼讀書會的群聊,期待那個梧桐葉頭像的出現,但她再也沒有說過話。我點開過幾次她的資料頁,看着“所在地:南京”那幾個字,手指在私信框上方懸停,又移開。
周五晚上,雨又來了。
這次的雨勢很大,噼裏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我完成了實習報告的修改,關掉文檔,電腦桌面空空蕩蕩的。時間顯示晚上九點半。
手機震動了一下。
不是她。是讀書會群裏的公告,說明晚有新一期活動,討論《傾城之戀》。
我盯着那條公告看了很久,然後打開私信記錄,找到三天前的那段對話。最後一條是她說的“晚安,成都的陌生人”。
光標在輸入框裏閃爍。
“南京還在下雨嗎?”
我刪掉。
“你看《傾城之戀》嗎?”
又刪掉。
“那家串串香,我今晚去吃了。”
這次我盯着這行字看了十秒鍾,按下了發送。
發送成功的提示跳出來,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我把手機反扣在桌上,起身去倒水。廚房的燈有點暗,水壺裏的水還沒燒開,我站在窗前,看雨水在玻璃上劃出蜿蜒的痕跡。
手機震動的時候,水剛好燒開。
“味道變了嗎?”她問。
我端着水杯回到書桌前,回復:“辣度好像減了。老板說現在外地遊客多,做不了太辣。”
“真可惜。”她回得很快,“有些東西還是不該變的。”
“你那邊呢?天氣如何?”
“熱。三十八度。宿舍像個烤箱。”她發來一張照片——書桌上擺着小風扇,旁邊是半瓶礦泉水,窗外的天空是暗紅色的,沒有雲。
“成都在下雨,二十五度。”我也拍了一張窗外的雨景發過去。
“羨慕。”她說,“南京的夏天太長了,長得讓人忘記秋天什麼時候會來。”
我們又聊了起來,像三天前那樣,但好像又有些不同。話題不再只是書本,而是慢慢滲透進生活更細碎的縫隙。她說她這學期選修了古代建築史,我說我在實習公司每天翻譯枯燥的技術文檔。她說南大鼓樓校區的梧桐有一百多年歷史了,我說川大望江校區的銀杏秋天時美得像幅畫。
“銀杏黃的時候,梧桐也該落了。”她說。
“一落葉,一落葉,時間就這麼過去了。”
對話在這裏停頓了片刻。我能想象她在南京某個宿舍裏,對着小小的風扇,手機屏幕的光映在臉上。她能想象我在成都的雨夜裏,對着電腦,手邊是涼掉的水杯。
這種相互的想象,成了我們之間奇特的紐帶。
“你平時除了讀書,還做什麼?”她問。
“攝影。拍些城市角落。”我發了幾張照片過去——老茶館裏打牌的老人,巷子口賣糖油果子的推車,雨後被沖刷得發亮的青石板路。
“真好。”她說,“我有段時間也拍照,後來相機壞了,就沒再買新的。”
“手機也可以拍。”
“不一樣。”她說,“透過取景框看世界,和直接用眼睛看,是不一樣的。取景框會框出一個邊界,告訴你:看,這就是你想記住的。”
我反復讀着這段話,然後問:“那你想記住什麼?”
這次她過了很久才回復。
“不知道。也許就是現在這樣——很熱的夜晚,和一個陌生人聊天,想着遠方有座城市正在下雨。”
窗外的雨聲忽然變得清晰起來。我走到窗邊,推開窗,潮溼的空氣涌進來,帶着泥土和植物的氣味。遠處樓房的燈火在雨幕中暈開,像一團團暖黃色的光霧。
“現在雨下大了。”我打字,“能聽見嗎?”
我錄了一段十秒的音頻發過去——只有雨聲,綿密而持續。
兩分鍾後,她回了一段音頻。我點開,先是風扇轉動的嗡嗡聲,然後遠處隱約傳來車流聲,最後是她的聲音,很輕,像耳語:
“聽到了。像白噪音。”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我們正在分享彼此所在的世界——她的悶熱夏夜,我的潮溼雨夜;她的風扇聲,我的雨聲;她窗外南京暗紅色的天空,我窗外成都被雨水洗亮的香樟葉。
距離在這一刻變得具體而微妙。它不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一千二百公裏的鐵軌、航線和高速公路,是長江和秦嶺的阻隔,是兩種不同的氣候,兩座不同的城市,兩個正在形成的、還不完整的故事。
“下周三,讀書會討論《傾城之戀》。”我寫道,“你會來嗎?”
“也許。”她說,“如果有空的話。”
“那……到時見?”
“嗯,到時見。”
對話在這裏自然而然地結束了。沒有刻意的晚安,沒有拖沓的道別。就像兩個在公園長椅上偶然相遇的人,聊了一會兒天,然後各自起身,走向不同的方向。
但我知道,下周三晚上九點,我會準時打開那個鏈接。
我知道她可能不會來,也可能來。
我知道這種不確定性,本身就是某種期待。
我關掉手機,雨還在下。電腦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模糊的輪廓。我想象着南京的夜晚,想象梧桐葉在熱風裏輕微顫動,想象她是否也在想象成都的雨。
在這個七月的夜晚,在兩座城市之間,有什麼東西正在緩慢生長。它沒有名字,沒有形狀,像種子埋在土裏,要等到合適的季節才會發芽。
而我們需要做的,只是等待。
等待時間流過,等待季節更替,等待某個時刻的到來——也許是下周三的讀書會,也許是秋天第一片梧桐葉飄落的時候,也許是更久以後的某個夜晚。
那時我們會明白,這個雨夜開始的對話,最終會通往何處。
或者,它哪裏也不通,只是停留在這裏,像一封未寄出的信,永遠停留在“書寫中”的狀態。
但無論如何,這個夜晚是真實的。雨聲是真實的。那個在南京的、喜歡梧桐葉的女生是真實的。
而這就足夠了。
足夠讓這個漫長的夏天,有了一點點不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