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論社的招新設在文學院樓的多功能廳。段斯被胡吉拽着走上三樓時,走廊裏已經擠滿了人。空氣裏飄着復印紙和廉價香水的味道,各種聲浪混在一起——興奮的議論、社團幹部用擴音器維持秩序的聲音、還有從廳內隱約傳來的掌聲。
“這麼多人?”段斯皺眉。
“那當然,辯論社年年爆滿。”胡吉伸長脖子往裏看,“葉嘉姐說了,今天有表演賽,鄭航宇學長親自帶隊。”
多功能廳裏黑壓壓坐滿了人,只有前排空着幾排評委席。舞台上方掛了條紅色橫幅:“寧城大學辯論社迎新表演賽暨招新選拔”。燈光打在舞台中央的兩張長桌上,每邊坐着四位辯手,桌上立着名牌。
段斯的視線掃過那些名牌,停在左邊第三個位置上。
法學院·邱米
她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襯衫,領口扣得一絲不苟,長發在腦後扎成低馬尾。舞台的強光讓她臉上的輪廓更加清晰,下頜線收緊,眼睛盯着面前的稿紙,手裏轉着一支黑色鋼筆。
“那個就是鄭航宇。”胡吉壓低聲音,指着右邊第一位戴眼鏡的男生,“大四的社長,保研本校了,據說超級厲害。”
主持人簡短開場後,比賽開始。辯題是“大學校園是否應當限制外賣入校”。鄭航宇領銜的正方首先開篇立論,他的聲音沉穩有力,條理清晰,每拋出一個觀點都伴隨着具體數據和案例。台下響起一陣贊嘆的嗡嗡聲。
反方一辯起身回應,是個戴眼鏡的女生,語速快但邏輯稍顯混亂。接着是正方二辯,然後輪到邱米。
她站起身時,舞台燈光似乎都更聚焦了些。沒有開場白,沒有多餘動作,她直接切入主題:
“對方辯友剛才提到‘便利性’和‘學生自主選擇權’,但忽略了兩個基本事實。”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來,比平時開會時更加清晰冷冽,“第一,去年我校因外賣引發的食品安全事件共七起,其中四起涉及無證經營商家,而校方在事後追責時面臨取證困難;第二,外賣車輛在校園內的行駛速度平均超標40%,上學期因此發生的擦碰事故有三起,其中一起導致學生骨折。”
台下安靜了。她說話時眼睛直視對方辯手,手裏的筆輕輕點在桌面上,像法官敲法槌。
“便利不應以安全和秩序爲代價。學生有選擇權,但校園管理者有責任設立合理的邊界。”她頓了頓,翻過一頁稿紙,“更何況,對方辯友所推崇的‘完全自由選擇’,在現實中並不存在——校規限制晚歸是爲了安全,宿舍禁止大功率電器是爲了防火,這些限制你們爲何不質疑?”
反方二辯想插話,邱米抬起手:“請讓我說完。你們將‘限制外賣’等同於‘剝奪自由’,這是典型的滑坡謬誤。我們討論的不是禁止,而是規範——規範配送時間、規範車輛路線、規範商家資質。這種規範,正是對更大多數人安全的保障。”
她坐下時,台下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胡吉也使勁鼓掌,扭頭對段斯說:“我靠,真猛。”
段斯沒說話。他看着舞台上的邱米,她正低頭在紙上記錄對方辯手的發言要點,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專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她那種冷靜的源頭——那不是刻意爲之的姿態,而是在無數次邏輯推演和事實檢索中養成的本能。她活在規則和證據構築的世界裏,那個世界對她來說,比現實更真實。
自由辯論環節,邱米三次起身。每次發言都精準抓住對方邏輯漏洞,用數據和校規條款反擊。鄭航宇在對面看着她,眼鏡片後的眼神裏帶着欣賞,甚至可以說是某種程度的默契。
表演賽以正方的壓倒性優勢結束。主持人宣布招新開始,台下的人群涌向兩側的報名點。胡吉拉着段斯擠到文學院那邊的桌子前,葉嘉正坐在那裏發報名表。
“來了?”葉嘉笑着遞過兩張表格,“填完交給我就行,下周安排面試。”
段斯接過表格,靠在牆邊隨意填寫。姓名、學院、學號、聯系方式……在“爲什麼想加入辯論社”那一欄,他停住了筆。胡吉湊過來看,他自己的那一欄寫得滿滿當當:“熱愛思辨,渴望提升表達能力,向往團隊協作……”
“你寫什麼?”胡吉問。
段斯想了想,寫下:“想看看邏輯的邊界在哪裏。”
剛寫完,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讓一下。”
他回頭,邱米抱着文件夾站在身後,臉上沒什麼表情。她剛從舞台上下來,襯衫的第一顆扣子解開了,露出清晰的鎖骨線條。段斯側身讓她過去,卻見她徑直走向葉嘉那邊的報名箱。
然後她看到了段斯手裏填了一半的表格。
空氣凝固了幾秒。
邱米伸出手,從段斯手裏抽走了那張報名表。她的動作很自然,自然得像在收取一份無關緊要的文件。段斯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將表格對折,再對折,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你幹什麼?”段斯的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周圍幾個人轉過頭來。
邱米看着他,那雙褐色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你不適合辯論社。”
“憑什麼?”
“辯論需要邏輯,需要尊重規則,需要基於事實的推演。”她的語速平穩得像在陳述天氣預報,“而你,只會用情緒化的質疑來掩蓋思考的懶惰。那天開會是,現在也是。”
段斯感覺到血往頭上涌。他盯着垃圾桶裏那個對折的紙團,又抬頭看邱米:“所以你有權替我做決定?”
“我沒有。”邱米說,“但我作爲今天表演賽的辯手,有義務對報名者做初步篩選。辯論社不是抬杠俱樂部,我們需要的是能理性思辨的成員,不是只會拆台卻提不出建設性意見的……”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
“刺頭。”最後她說出了這個詞。
周圍徹底安靜了。胡吉張着嘴,手裏的報名表忘了遞出去。葉嘉站起身想說什麼,邱米已經轉身走向門口。她的背影挺直,腳步穩定,像完成了一項日常工作。
段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走廊的光裏。多功能廳的喧囂重新涌上來,人群還在涌動,笑聲、談話聲、紙張翻動聲,一切都還在繼續,仿佛剛才那幾秒鍾的沖突從未發生。
只有垃圾桶裏那個紙團,證明那不是幻覺。
胡吉小心翼翼地問:“老段,你沒事吧?”
段斯沒回答。他彎腰從垃圾桶裏撿出那張被對折兩次的報名表,展開。紙上有清晰的折痕,他寫的那行“想看看邏輯的邊界在哪裏”被折痕切開,像某種被宣判無效的證詞。
他把紙重新折好,放進口袋。
“走吧。”他說。
走出文學院樓時,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下來,梧桐樹的影子拉得很長。段斯走在那些支離破碎的光影裏,手插在口袋中,指尖能感覺到紙張粗糙的觸感。
胡吉在旁邊絮絮叨叨說着安慰的話,說邱米可能今天心情不好,說她平時不這樣,說辯論社還有其他幹部可以再爭取。段斯一句也沒聽進去。
他腦子裏反復回放那個畫面——邱米抽走表格,對折,扔掉。動作一氣呵成,沒有任何猶豫。在她眼裏,他大概就像一份不符合格式要求的文件,或者一個需要被糾正的錯誤。
走到宿舍樓下時,段斯停下腳步,抬頭看向法學院樓的方向。那棟紅磚建築在夕陽下泛着陳舊而莊重的光澤,像一座堡壘。
“老段?”胡吉看着他。
“沒事。”段斯收回視線,“你先上去,我抽根煙。”
他在宿舍樓外的花壇邊坐下,點燃一根煙。煙霧升起來,在漸暗的天色裏扭曲變形。口袋裏那張被扔掉的報名表硌着大腿,像某種無聲的嘲笑。
遠處,文學院樓的燈一盞盞亮起。辯論社的招新應該還在繼續,那些渴望通過邏輯和言辭證明自己的新生,正滿懷期待地遞交他們的申請。
而他的申請,在還沒完成之前,就已經被某個抱着《民法典》的身影,以“不符合辯論基本素養”爲由,單方面駁回了。
段斯深吸一口煙,讓尼古丁在肺裏轉了一圈。然後他拿出手機,打開備忘錄,新建了一個文檔。
標題他想了很久,最後寫下:
關於邏輯、邊界與否決權的初步研究
他盯着這行字看了很久,然後刪掉,重新輸入:
駁論:當“不適合”成爲先驗判斷
夜風吹過來,梧桐樹葉沙沙作響,像無數人在低聲議論着什麼。而在這片籠罩校園的暮色裏,一場私人性質的、尚未宣之於口的辯論,已經悄然拉開了序幕。
辯題很簡單:如何證明,那個扔他報名表的人,錯了。
辯手只有一個: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