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的欲望,是烙印在所有生物基因中最古老的本能。
當林睿那屬於二十一世紀、信奉“好死不如賴活着”的社畜靈魂,與崇禎皇帝這具瀕死的軀殼融合爲一的刹那,這種本能被前所未有地激發到了極致。
他不再是那個心如死灰、只想着用一死來了斷所有君王恥辱的朱由檢,也不是那個只會對着歷史文獻紙上談兵、空發議論的研究生林睿。
他是一個剛剛在鬼門關大門口被人一腳踹了回來、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在用盡全力嘶吼着“活下去”的純粹求生者!
“活下去!”
這個念頭粗暴地壓倒了一切紛雜的記憶碎片和劇痛。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自己是誰,自己在哪,自己爲什麼會掛在一棵樹上。
他的雙手,仿佛不聽大腦指揮,完全是出於最原始的本能向上摸索,死死抓住了那冰冷、粗糙、散發着濃鬱死亡氣息的三尺白綾。
指甲幾乎是瞬間就崩裂了,十指連心的劇痛傳來,但他毫不在意。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指甲深深地摳進那緊繃的絲綢纖維之中,能清晰地感覺到指甲與絲線摩擦時發出的“咯吱”聲,仿佛下一秒就要皮肉分離。
他拼命地、瘋狂地,試圖在自己的脖子和這要命的繩索之間,撕扯出哪怕一毫米的、能夠讓空氣通過的縫隙。
他的雙腿在空中胡亂蹬踏,毫無章法地撞在粗糙的槐樹樹上。龍袍的褲腿被尖銳的樹皮劃破,小腿傳來陣陣辣的刺痛,但他依舊不管不顧。
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扭動、掙扎,像一條被漁夫用鐵鉤穿透了魚鰓、扔在甲板上拼命甩動身體的大馬哈魚,姿態難看到了極點,也生猛到了極點。
“嗬……嗬……”
喉嚨裏發出意義不明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怪響。每一次肌肉的劇烈收縮,都牽動着脖頸處那撕裂般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但求生的本能,又着他從那劇痛中榨取最後的力量。
癱在地上的王承恩,已經徹底被眼前這恐怖絕倫的景象嚇傻了。
他眼睜睜地看着“先帝”的屍體在半空中劇烈抽搐,那雙在血月下閃爍着令人心悸凶光的赤紅眼睛,不像是人,倒像是從最深處爬出來的索命惡鬼。
他想逃,雙腿卻像灌滿了水銀,沉重得不聽使喚;他想大聲尖叫,喉嚨裏卻只能發出“嗬嗬”的、被極致恐懼扼住的抽氣聲。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或許是朱由檢的掙扎太過劇烈,超出了物理學的範疇;或許是那見證了大明數百年興衰的古老槐樹枝,也無法再承受這亡國之恨與求生之欲交織的沉重。
只聽“咔嚓”一聲脆響,在死寂的山林中顯得格外刺耳。
那吊着“龍體”的樹枝,竟從中斷裂!
“砰!”
朱由檢整個身體失去了最後的支撐,如同一塊被人拋棄的石頭,重重地從半空中摔落下來。
他的後背結結實實地撞在了盤錯節、如同鬼爪般猙獰的樹上。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眼前一黑,無數金星在眼前亂冒,胃裏翻江倒海,險些再次昏厥過去。
隨即,他像一個破麻袋般從樹上滾落在地,臉頰重重地貼上了冰冷、溼、帶着濃重泥土腥氣的地面。
脖子上那條致命的白綾,終於鬆開了。
“咳……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山林間猛然炸響。
新鮮而冰冷的空氣,在這一刻不再是救命的甘泉,反而像無數被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他久經缺氧、幾近的肺部,帶來了火燒火燎般的劇痛。
但他卻像一個在深海中溺斃了幾個世紀的亡魂終於浮出水面,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腔在劇烈地起伏,能感覺到冰冷的空氣如何灼燒他脆弱的氣管和肺泡,更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正在重新被心髒泵入四肢百骸,帶來一陣陣酥麻的悸動。
活着!
他還活着!
劫後餘生的巨大沖擊,讓他趴在地上,身體因爲脫力和後怕而不住地劇烈顫抖。額頭上滲出的冷汗混着塵土和不知是誰的血污,糊住了他的眼睛,一片模糊。
他緩緩地、用盡力氣抬起頭,那雙因爲缺氧和記憶沖擊而布滿血絲的赤紅眸子,穿過彌漫的塵埃,死死地盯住了那個已經嚇得魂不附體、癱坐在不遠處的太監。
王承恩的瞳孔急劇收縮。
他看着眼前的皇帝。雖然那身明黃色的龍袍上滿是塵土和褶皺,頭上的翼善冠也歪到了一邊,金絲銀線斷了好幾,狼狽得像個街邊的乞丐。
但那張臉,那張他伺候了十七年的臉,確是萬歲爺無疑。
可那眼神……
那眼神裏再也沒有了往的焦慮、多疑與優柔寡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眼神。
那是一種將生死置之度外,又對生存本身抱有極致渴望的眼神,矛盾,卻又帶着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凶悍。
“萬歲爺……您……您是人是鬼?”王承恩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他甚至下意識地用手撐着地,屁股向後挪了挪,想要離這個“復活”的君王遠一點。
朱由檢沒有回答。
兩股記憶的洪流依舊在他腦中沖撞,屬於崇禎的絕望和屬於林睿的懵攪成一鍋粥,讓他的太陽一抽一抽地疼。
他用手肘撐着滿是泥濘的地面,掙扎着想要坐起來,但渾身上下的骨頭像散了架一樣,後背撞擊的地方更是傳來鑽心的疼,本使不出力氣。
他試了兩次,都以失敗告終。
這種對自己身體的失控感,讓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暴虐怒火。
他放棄了自己坐起來的打算,轉而用盡全身力氣,從那嘶啞得如同兩塊生鏽鐵片在摩擦的喉嚨深處,擠出了幾個字。
那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威嚴。
“過……來……扶……朕!”
這道命令,仿佛帶着某種跨越生死的魔力,瞬間擊穿了王承恩心中所有的恐懼和疑慮。
這是他聽了一輩子的、來自他主子的聲音。
他的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做出反應,一個激靈,幾乎是手腳並用地,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
“奴才在!奴才在!”王承恩的老淚再次奪眶而出,這一次,不是悲傷,而是劫後餘生的狂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着敬畏的惶恐。
他顫抖着雙手,小心翼翼地攙扶起朱由檢虛軟的身體,讓他無力地靠在歪脖子古槐那粗糙的樹上。
“萬歲爺!您真的還活着!蒼天有眼,列祖列宗顯靈了啊!”王承恩泣不成聲,語無倫次,伸手就想去探朱由檢的鼻息,仿佛要再次確認這個匪夷所思的事實。
“閉嘴!”
朱由檢低喝一聲,聲音依舊沙啞,卻讓王承恩的手瞬間僵在了半空中。
朱由檢靠在樹上,急促地喘息着,一邊努力平復身體各處傳來的劇痛,一邊強迫自己瘋狂地梳理着腦中那屬於崇禎的、破碎而痛苦的記憶。
李自成進城了……
太監開門獻城……
滿朝文武,降的降,跑的跑……
皇後自盡,貴妃自盡,親手砍死了女兒……
最後,他帶着王承恩,在煤山,自縊……
他緩緩地、用還在輕微顫抖的手,撫摸着自己脖子上那道深紫色的、辣的勒痕。那瀕臨死亡的窒息觸感是如此的真實,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他,這一切都不是夢。
他真的成了大明朝最後一位皇帝,一個在歷史上注定要吊死在這裏的悲劇人物,一個被後世無數鍵盤俠輪番嘲諷的“亡國之君”。
不!
朱由檢的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猙獰。
既然老天讓他再活一次,管他是平行時空還是黃粱一夢,他都絕不會再走上那條老路!
什麼君王死社稷,什麼天子守國門,什麼以死謝罪!
去他媽的!
老子論文還沒交呢!
他猛地抬起頭,迎上王承恩那雙混雜着狂喜、恐懼與迷茫的目光,用盡全身的力氣,一字一頓地,向着這個忠心耿耿的太監,向着這片絕望的山林,也向着他自己那不屈的靈魂,做出了宣告:
“王承恩,你給朕聽清楚了。”
“朕,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