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身後巡邏隊的喧譁聲被厚重的土石徹底隔絕後,一種更深沉的、能吞噬一切光線和聲音的死寂,如同水般將兩人淹沒。
涵洞內,是純粹的、粘稠的黑暗。
朱由檢和王承恩靠在溼滑冰冷的洞壁上,貪婪地喘息着,腔因剛才的劇烈奔跑而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着一股鐵鏽味和濃重的土腥。
劫後餘生的慶幸只持續了短短幾息,便被周圍惡劣到極點的環境所帶來的感官沖擊徹底取代。
一股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惡臭,濃鬱得仿佛是看得見摸得着的實體,狠狠地鑽入他們的鼻腔,直沖天靈蓋。那是數百年來淤積的腐爛泥漿、無處不在的黴菌、停滯不動的死水,甚至還夾雜着從御膳房排出的、早已腐敗變質的食物殘渣和宮女們傾倒的胭脂水粉混合在一起的詭異味道。
那味道,比詔獄最深處的水牢還要令人作嘔一百倍。
“嘔——”
王承恩再也忍不住,扶着牆壁,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嘔。他晚飯都沒吃,胃裏空空如也,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苦水一陣陣往上涌,眼淚鼻涕流了一臉。
朱由檢的胃裏也在翻江倒海,那股惡臭讓他想起了大學宿舍裏某個同學放了一個暑假的臭襪子,但威力強了不止一個數量級。他強行壓下那股嘔吐的欲望,死死咬住後槽牙。他知道,在這種極端環境下,任何一點不必要的體力流失都是致命的。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去適應。
他只是沉默着,用鼻子短促地呼吸,強迫自己的嗅覺神經盡快麻痹。
“萬歲爺……這……這是什麼鬼地方……”王承恩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哭腔,充滿了絕望。他一輩子錦衣玉食,在宮裏過的都是人上人的子,何曾受過這等罪。
“這是生路。”朱由檢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沒等王承恩回應,他率先邁出了第一步。黏稠、冰冷、沒過腳踝的淤泥瞬間包裹了他的雲頭履,一股陰冷的寒意順着腳底板直沖脊背。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滑膩的淤泥裏混雜着各種軟硬不一的異物,有碎石,有爛木頭,還有一些滑溜溜的、不知是什麼東西的玩意兒。
“啊!”跟在後面的王承恩忽然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腳下一滑,整個人朝前撲倒,半個身子都栽進了冰冷惡臭的泥漿裏。
“閉嘴!”朱由檢猛地轉身,在黑暗中精準地抓住了王承恩的後領,一把將他從泥漿裏提了起來,動作粗暴有力,“哭聲會引來追兵,也會引來這地下的東西。想活命,就閉上嘴,跟緊我!”
冰冷的泥漿和皇帝不帶絲毫感情的呵斥,讓王承恩渾身一顫,恐懼壓倒了委屈。他不敢再出聲,只是死死抓着朱由檢的衣角,像個怕被遺棄的孩子。
朱由檢沒有再理他,伸出手,摸索着粗糙而溼滑的洞壁,以一種極其緩慢但穩定的速度,繼續向前探索。他將崇禎的記憶調動到極致,那份關於宮城地下水道系統的、模糊的印象,是他此刻唯一的地圖。
所有的感官都被無限放大了。他們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以及心髒在腔裏“咚咚”的狂跳聲。能聽到遠處水滴滲下,滴入積水中的“嘀嗒”聲,如同催命的鍾擺。更能聽到,似乎有細碎的“悉悉索索”聲從牆角、從腳下的淤泥中傳來。那是常年生活在這片黑暗中的老鼠、蜈蚣,或是別的什麼更惡心的生物,被他們這兩個不速之客所驚動。
王承恩好幾次感覺有冰冷滑膩的東西從自己腳背上迅速滑過,嚇得他險些尖叫出聲,但都被他死死地用手捂住了嘴,只敢發出壓抑的嗚咽。
朱由檢始終一言不發。他只是走在前面,用自己的身體,爲身後的王承恩趟開一條路。他身上那件明黃色的龍袍,早已被淤泥和污水染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下擺在黏稠的泥水中拖行,吸飽了肮髒的液體,變得越來越沉重,像一件溼透的棉襖,每一步都額外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體力。
他知道,這是他自己選擇的道路。一條從九五之尊,墜入蛇鼠之道的求生之路。
過去那個高高在上、以爲天下事非黑即白的崇禎皇帝,已經死在煤山那棵歪脖子樹上。而活下來的這個朱由檢,必須像蛇一樣,收起所有的爪牙和尊嚴,在這黑暗、肮髒的地下蜿蜒前行,才能換來重見天、化龍升天的那一天。這身龍袍,曾經是天底下最尊貴的象征,如今,卻只是累贅和催命符。
不知在這令人窒息的通道裏爬行了多久,或許一刻鍾,或許一個時辰。在這與世隔絕的黑暗中,時間失去了意義。王承恩感覺自己快要瘋了,他甚至產生了幻覺,覺得這通道沒有盡頭,他們將永遠被困死在這地下的墳墓裏。
就在他精神即將崩潰的邊緣,走在前面的朱由檢突然停了下來。
“別動。”
朱由檢的聲音壓得極低,充滿了警示。
王承恩一個激靈,瞬間屏住了呼吸,一動也不敢動,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黑暗中,他能感覺到皇帝的氣息也變得綿長而微弱,仿佛與黑暗融爲了一體。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他們,連之前一直不斷的水滴聲似乎都消失了。王承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努力側耳傾聽,卻什麼也聽不到。
就在他以爲是萬歲爺過於緊張時,黑暗中,從前方不遠處,真的傳來了一陣微弱的、非同尋常的響動。
那不是水滴聲,也不是老鼠的叫聲。
那聲音,像是……人的呻吟。一聲短促而痛苦的呻吟,緊接着是微弱的、壓抑的喘息。
王承恩聞聲,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一股涼氣從尾椎骨直沖後腦。他死死抓着朱由檢的衣袍,牙齒不受控制地打着顫,發出“咯咯”的輕響。在這片死寂的地下,任何一點異響都像是驚雷。他想退,想逃離這未知的恐懼,但身後同樣是深不見底的黑暗,而身前,皇帝的身影如同一座山,紋絲不動。
朱由檢沒有理會王承恩的恐懼。他的身體本能地繃緊,側耳傾聽,試圖從那微弱的聲音中分辨出更多的信息。林睿的靈魂讓他明白,在絕境中,任何一個活人,既可能是致命的威脅,也可能是意想不到的轉機。
他緩緩抬起一只手,在黑暗中對王承恩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指向後方,示意他退後半步,緊貼牆壁,不要發出任何聲音。王承恩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皇帝動作帶起的微風,他立刻心領神會,像壁虎一樣死死貼在溼滑的洞壁上,連呼吸都幾乎停滯了。
那痛苦的呻吟之後,是一陣更加壓抑的、仿佛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發出的喘息。緊接着,一個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含糊不清的詞語飄了過來。
“水……”
是一個人的聲音,澀、沙啞,充滿了對水的渴望。
朱由檢的瞳孔在黑暗中猛地一縮。不是敵人,至少不是一個有威脅的敵人。是一個傷者。
他沒有立刻上前,而是繼續保持着絕對的靜默,像一個經驗最豐富的獵人,等待着獵物暴露更多的信息。
果然,幾息之後,黑暗中又傳來一聲輕微的、金屬與石壁摩擦的“咔噠”聲,似乎是傷者無意識地動了一下,身上佩戴的某樣東西碰到了牆壁。
夠了。朱由檢心中瞬間做出了判斷。他不能把一個未知的活人留在這裏,無論這人是敵是友,一旦被後續的追兵發現,都會暴露這條生路。他必須上前控制住局面。
他鬆開了被王承恩攥得死緊的衣袍,俯下身,用手在黏膩的泥漿中摸索着。很快,他摸到了一塊拳頭大小、邊緣還算鋒利的碎石,緊緊攥在手心。這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他不再猶豫,對身後僵住的王承被低聲命令道:“待着,別動。”
說完,他貓着腰,將身體的重心壓到最低,每一步都踩得異常緩慢而輕柔,用腳尖先試探虛實,再緩緩落下腳跟,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就像一條在黑暗中捕食的毒蛇,無聲無息地朝着聲音的源頭滑去。
越是靠近,空氣中那股腐爛的惡臭裏,便多了一絲新鮮的、刺鼻的血腥味。
終於,他的膝蓋碰到了一團柔軟的障礙物。那東西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更痛苦的悶哼。
就是他了。
朱由檢沒有貿然動手,而是保持着半跪的姿勢,緊握着石塊的右手蓄勢待發,左手則像蛇信一樣,在黑暗中極其緩慢地向前探去。
他的指尖先是觸到了一片冰冷、粗糙的布料,上面浸透了粘稠的液體。是血。順着布料向上,他摸到了一處堅硬的凸起,是護肩甲。再往下,他的手觸到了一個冰冷的、帶着熟悉紋路的金屬物體——繡春刀的刀柄!
錦衣衛!
就在他心神劇震的刹那,那具身體猛地一顫,一個虛弱至極的、帶着警惕的年輕男聲響起:“誰……誰在那裏?”
朱由檢來不及思考,身體的反應快於大腦。他左手閃電般前伸,沒有去捂對方的嘴,而是精準地卡住了對方的下顎,同時將身體的重量壓了上去,右手中的石塊則狠狠抵在了對方的太陽上。
“別出聲,否則死。”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從深處吹來的寒風,不帶一絲感情。
那名錦衣衛顯然受了極重的傷,被他這麼一制,頓時渾身脫力,只剩下急促的喘息。朱由教能感覺到,對方並沒有強烈的反抗意圖。
他維持着壓制的姿勢,飛快地在對方身上摸索。傷口在腹部,很深,還在不斷滲血。除了繡春刀,沒有其他武器。從對方身上殘存的令牌觸感判斷,是一名錦衣衛小旗。
“闖……闖賊?”那名錦衣衛在劇痛和恐懼中,艱難地擠出兩個字,聲音裏充滿了不甘與絕望。
朱由檢沒有回答,只是加重了抵在他太陽上石塊的力道。
那名錦衣衛似乎認命了,身體徹底放鬆下來,絕望地喘息着,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斷斷續續地問道:“萬歲爺……萬歲爺他……可曾……走脫了?”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朱由檢的腦中轟然炸響。
是忠臣!
在這滿城叛降、人心盡喪的時刻,在這肮髒惡臭的地下涵洞裏,他竟然遇到了一個至死仍在掛念他安危的錦衣衛!
一股復雜難言的情緒瞬間涌上心頭,有感動,有諷刺,更有劫後餘生找到同類的狂喜。但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鬆開了卡住對方下顎的手,右手的石塊卻依然沒有移開。
他轉過頭,對着身後那片深邃的黑暗,低聲喝道:“王承恩,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