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林家通窄的筒子樓裏彌漫着晚飯後殘留的油煙味。林曉陽端着洗好的碗筷從公共水池回來,剛到門口,就聽見父母壓低的、卻異常清晰的談話聲從虛掩的門縫裏鑽出來。
“……知青辦催得緊,家裏必須出一個。”是父親林建國沉悶的嗓音。
“讓曉月去!”母親王秀蘭的聲音尖利,“曉陽好歹有個臨時工,每個月有十幾塊錢進項。曉月在家白吃飯,正好讓她去!”
“你懂什麼!”父親打斷她,“臨時工?那是給衛民(小兒子)留的!他高中畢業了,總不能也下鄉!讓曉陽把工作讓給衛民,她下鄉去。”
曉陽的心猛地一沉,端着盆子的手僵在半空。
母親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權衡,隨即又響起,帶着一絲算計:“那曉月……也別閒着。我們車間主任那個死了老婆的兒子,不是帶着倆孩子嗎?他上次來見過曉月,挺滿意的。要是曉月能嫁過去,主任說了,能給咱家弄個正式工名額……”
嗡的一聲,曉陽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父母不僅要犧牲她的工作,還要把妹妹推進火坑!那個車間主任的兒子,廠裏誰不知道他酗酒打老婆,前一個老婆怎麼沒的,私下裏都傳得沸沸揚揚!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一絲聲音溢出,輕手輕腳地退回陰影裏,等心跳稍平,才故意加重腳步推門進去。
夜裏,姐妹倆擠在吱呀作響的單人床上,曉陽緊緊握住妹妹冰涼的手,將聽到的話一字不落地復述出來。黑暗中,林曉月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的嗚咽聲像是受傷的小獸。
“姐……我們怎麼辦?我不想嫁……”
“不嫁!我們都不留!”曉陽的聲音斬釘截鐵,在黑夜裏燃起一簇決絕的火苗,“留在家裏,我們就是爸媽手裏隨時可以賣掉的貨!我們走,自己下鄉去!”
這個大膽的念頭讓兩人都靜了一瞬,隨即,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油然而生。
“對,自己走!”曉月擦掉眼淚,黑暗中眼神漸漸堅定,“姐,你把工作賣了,我們一起去!走得遠遠的!”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姐妹倆就悄悄起床,找到了她們最信任的同學孫麗芳。曉陽直接說明來意,要把臨時工的位置賣給孫麗芳的弟弟,只收一百塊,剩下的錢,請孫麗芳那位在知青辦工作的大哥幫忙,務必給她們找一個盡量好一點的隊地方。
孫麗芳又驚又心疼,立刻拉着她們回家。孫母是個爽利熱心腸的人,一聽原委,氣得直罵林家父母糊塗,拉着姐妹倆的手紅了眼眶:“好孩子,苦了你們了。放心,大娘幫你們!”
孫麗芳的大哥沉吟片刻,建議道:“要去就去東北吧,地廣人稀,工分值錢。黑省那邊我有個同學在縣裏,我寫封信你們帶着,真遇到難處,可以去找他。總比去那些窮山惡水的地方強。”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孫母不僅幫她們用遠超一百塊的價格快速找到了買工作的下家,還張羅着用多出來的錢和自家的票證,給她們準備了厚實的棉絨衣、肥皂、紅糖、一大包針頭線腦,甚至還有好幾塊紡織廠的瑕疵布頭。“窮家富路,這些布頭關鍵時刻送人,能頂大用!”
三天時間,姐妹倆在家表現得異常溫順,暗中卻已利落地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她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大哥林衛東。
臨走前夜,曉陽尋了個機會,把要走的實情告訴了大哥。這個沉默寡言、在家中也備受壓抑的青年愣住了,眼眶瞬間紅了,他猛地轉身,從床鋪最底下摸出一個用手帕包得嚴嚴實實的布包,塞到曉陽手裏。
“拿着,五十塊,我偷偷攢的。”他的聲音沙啞,“爸媽……唉,你們走了也好,走了就別回來了。在外面,一切小心。”
“哥,這錢我們不能要……”
“拿着!”林衛東低吼,帶着不容置疑的疼惜,“我好歹是兒子,他們不能把我怎麼樣。”
曉陽看着大哥,忽然壓低聲音說:“哥,光有錢不行,票證才是硬通貨。明天我們走之前,你把媽藏着的全國糧票、布票,還有……櫃子抽屜夾層裏的那個存折和現金,都拿走。”
林衛東震驚地看着妹妹。
曉陽眼神銳利:“我們走了,他們肯定把火撒你身上,以後你的工資一分也別想留。你手裏有東西,才有底氣!那存折上有一千塊,加上現金,你藏好了,誰也找不到!就算他們搜走你的工資,你也能活下去!”
林衛東看着兩個妹妹,她們眼中是超越年齡的成熟和決絕。他重重點頭:“好!錢和票我先收着。到了立刻給我寫信,別寄家裏,寄到麗芳那兒轉交。地址給我,我找人換棉花票,盡快給你們做厚棉被棉襖寄過去!東北那地方,冬天能凍死人!”
出發那天清晨,天色未亮,林衛東幫着把兩個捆扎結實的行李卷和孫家準備的大包小裹偷偷運上了等在巷子口的貨車。姐妹倆最後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幾年的家,將一封寫好的信塞進門縫,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信上只有寥寥數語:“爸媽,我們下鄉了。工作已賣,錢抵了弟弟的工作和妹妹的彩禮。勿念,勿尋。”
車廂裏,林曉陽緊緊握着妹妹的手,望着車窗外飛速倒退的、逐漸模糊的城市輪廓。前路是未知的北大荒,寒冷而艱苦,但她們的心卻像是掙脫了牢籠的鳥,充滿了對自由的向往和背水一戰的勇氣。
“曉月,怕嗎?”
“有姐在,不怕。”
車輪滾滾,載着兩顆年輕而決絕的心,駛向那片廣袤無垠的黑土地,也駛向了屬於她們自己的、不可預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