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哐當哐當”地前行,像一條不知疲倦的鐵龍,載着滿車的憧憬與離愁,晝夜不息地向北、再向北。林曉陽和林曉月姐妹倆擠在硬座車廂裏,輪流靠着椅背小憩,一人睡着時,另一人便強打精神看守着腳下珍貴的行李。車窗外的景色從江南水鄉的溫婉,逐漸過渡到華北平原的遼闊,再到眼前開始出現大片大片略顯蒼茫的土地。
車廂裏,同行的知青們起初還洋溢着興奮的笑容,高談闊論,暢想着在廣闊天地如何大有作爲。但幾天顛簸下來,疲憊和沉默漸漸取代了最初的激情。一個個熟悉的同伴在不同的站點下車,揮手告別,車廂越來越空。姐妹倆看着地圖,心裏計算着,他們已經從蘇省出發,走了五六天了,卻還沒到達最終的目的地黑省。一種身處漫長旅途的孤寂感,悄然爬上心頭。
就在這時,火車在一個不小的站台停靠,呼啦啦又上來一批人。看打扮和年紀,顯然也是隊的知青。原本空蕩的車廂頓時添了幾分人氣。
“同志,你們也是去黑省隊的嗎?”林曉月鼓起勇氣,向對面剛坐下的一個圓臉姑娘詢問。
“是啊!我們是滬市來的,去黑省紅旗公社!”圓臉姑娘爽快地回答。
“我們是京市來的,目的地一樣。”旁邊一個皮膚白皙、長相清俊的男青年也接話道,他說話帶着點好聽的京片子味兒。
林曉陽和林曉月對視一眼,心中都是一喜。終於遇到同路的夥伴了!這意味着接下來的路程,乃至到了鄉下,都可能互相照應。幾人互相通了姓名,滬市的圓臉姑娘叫李紅,京市的清俊青年叫陳建邦,他旁邊還有兩個看起來是同行的男知青。
然而,這短暫的和諧很快被打破。與李紅同行的另一個滬市女知青白青青,從一上車,目光就黏在了陳建邦身上。她穿着時興的的確良襯衫,梳着兩條油亮的辮子,舉止間帶着一股大城市姑娘的優越感。
“陳建邦同志,你是京市哪個學校的呀?”
“陳建邦同志,你們京市是不是……”
她幾乎是見縫針地找陳建邦搭話,眼神熱切。
陳建邦起初還客氣地敷衍兩句,後來明顯不耐,眉頭微蹙。當白青青又一次試圖把他帶來的水果硬塞給他時,陳建邦終於忍不住,嘴角扯起一抹略帶嘲諷的弧度,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白青青同志,您這熱情勁兒,是沒見過男同志怎麼着?見着一個就往跟前湊,這麼想找對象,何苦下鄉來呢?留在城裏不是更方便?”
這話可謂相當不客氣,甚至有些毒舌了。白青青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羞憤交加。她猛地站起來,手指顫抖地指向坐在陳建邦斜對面的林曉陽和林曉月,聲音尖利:“陳建邦!你……你是不是看上這對狐狸精了?從她們上車你就看了好幾眼!難怪對我不理不睬!”
這無妄之災兜頭蓋臉地砸來,林曉陽“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林曉月也緊隨其後。姐妹倆雖然穿着樸素,但此刻眉眼間的怒氣卻絲毫不弱。
“白青青!”林曉陽聲音清亮,帶着壓抑的怒火,“你把嘴巴放淨點!誰是你口中的‘狐狸精’?我們姐妹自上車到現在,跟這位陳建邦同志說過一句話沒有?你自己追着男同志跑,人家不樂意,你就胡亂攀咬別人?你再敢胡說八道污蔑我們,信不信我真撕爛你的嘴!”
林曉月也冷着臉幫腔:“就是!我們招你惹你了?你喜歡人家是你的事,別把我們拖下水!當着這麼多同志的面,你也不嫌丟人!”
車廂裏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小小的沖突中心。隔壁車廂的人也探過頭來看熱鬧。李紅和另外幾個知青尷尬極了,趕緊起來勸和。
“青青,少說兩句!”
“建邦,你也少說點,都是同志……”
“好了好了,都消消氣,出門在外不容易……”
陳建邦瞥了一眼氣得臉色發白的白青青,又看了看怒容滿面卻更顯生動的林家姐妹,沒再說話,轉頭看向了窗外。白青青在李紅的拉扯下,憤憤地坐了回去,嘴裏還不甘地嘟囔着。
經此一事,車廂裏的氣氛變得微妙而沉悶。幾人再無交流,只剩下火車單調的轟鳴。
又熬過漫長的一天一夜,當廣播裏終於傳來“黑省XX縣到了”的通知時,所有人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經歷了一場艱難的跋涉。
火車緩緩停穩,知青們拿着大包小裹,疲憊卻又迫不及待地涌向車門。林曉陽和林曉月互相幫着拎起沉重的行李,隨着人流往下走。那白青青拖着她那個顯眼的大皮箱,站在車廂門口,又嬌聲對前面幾個男知青喊道:“喂,你們幾個男同志,有點風度好不好?幫我拿一下行李呀!”
幾個男知青,包括陳建邦在內,都像沒聽見一樣,徑直下了車。有人甚至低聲嗤笑:“腦子有病,誰慣得她這大小姐脾氣。”
姐妹倆更是懶得理會,互相攙扶着踏上了黑省的土地。
初秋的黑省,空氣裏已經帶着明顯的涼意,是一種與江南水汽氤氳完全不同的爽清冷。站台略顯簡陋,天空卻異常高遠蔚藍。
縣城知青辦的工作人員舉着牌子等在出站口,看到他們這一行風塵仆仆的年輕人,連忙迎上來,帶着濃重的本地口音說:“可算到了!就等你們最後這一批了!今兒個先在縣裏招待所歇一晚上,明兒一早有馬車送你們到各自分配的公社和生產隊。”
終於到了。林曉陽握緊了妹妹的手,看着這片完全陌生的天地,心中百感交集。有對未來的茫然,有離家的酸楚,但更多的,是一種掙脫束縛後,即將真正開始屬於自己人生的、混雜着不安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