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時光，轉瞬即逝。
選拔大比當，天色微熹。外山門廣場上已是人頭攢動。數百名雜役，無論是否報名，大多都擠在此處，黑壓壓一片，粗布麻衣，神色各異。緊張、忐忑、期待、麻木，種種情緒混雜在清晨微寒的空氣裏。廣場邊緣，稀稀拉拉站着些外門弟子，多是來看熱鬧，或受相熟雜役所托來“捧場”的，指指點點，低聲談笑。
廣場前方，立着一座臨時搭起的高台。台上坐着幾位外門執事和管事，昨來西山腳宣布事項的弟子也在其中。居中一人，身着青色長衫，面容清癯，目光平和卻隱含威儀，正是掌管外門弟子收錄與考核的韓長鬆韓執事，築基初期修爲。他身側，坐着那位曾在西山腳駐足過的張師兄，還有幾位林隱不認識的執事、管事。
韓執事目光掃過台下攢動的人頭，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玄符宗外門選拔，正式開始。第一關，測靈，驗骨齡。念到名字者，依次上前。”
一名執事弟子手持名冊，開始唱名。被叫到的雜役緊張地走出人群，來到台前一塊磨盤大小的灰白色石鏡前。石鏡古樸無華，名爲“鑑靈鏡”，是檢測靈資質與骨齡的低階法器。
第一個上前的雜役是個黝黑壯實的少年，他忐忑地將雙手按在鏡面上。鏡面微光一閃，浮現出幾道顏色混雜、粗細不一的暗淡光紋，旁邊顯現出一個數字“十七”。
“四系雜靈，劣等。骨齡十七，符合。下一個。”負責記錄的弟子面無表情地宣布。那少年鬆了口氣，退到一旁，臉上卻沒什麼喜色，靈劣等，意味着即便過了第一關，後面兩關也極難通過。
測試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大多數雜役都是三系、四系雜靈，偶有雙靈出現，便能引起一陣低低的羨慕驚呼，台上的執事們也會多看兩眼。骨齡基本都在十五到二十之間，偶有超齡者，立刻被宣布淘汰，黯然退場。
“林隱。”
聽到自己的名字，林隱深吸一口氣，從人群中走出。他能感覺到一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相識的如陳豆，也有來自台上——那位張師兄似乎瞥了他一眼，目光淡淡。
他走到鑑靈鏡前，依樣將雙手按上。鏡面冰涼。他平靜心神，不做任何抵抗，任由那法器之力探入體內。
鏡面光華流轉，最終呈現出四道顏色各異（黃、綠、藍、紅）、均纖細暗淡的光紋，相互糾纏，駁雜不堪。旁邊數字顯現：“十六”。
“四系雜靈，劣等。骨齡十六，符合。下一個。”
宣布聲響起，平淡無波。林隱收回手，退到通過者的區域站定，臉上看不出喜怒。對這個結果，他早有預料，心中並無波瀾。四系雜靈，在玄符宗外門是最底層的資質，但總算有參與後續選拔的資格。
他留意着台上的反應。韓執事面色如常，張師兄也只是在他靈顯現時微微挑了下眉，隨即便移開了目光，與身旁另一名執事低聲交談起來，顯然並未將一個劣等四靈的雜役放在心上。
這正合林隱之意。
第一關測試持續了近兩個時辰。近四百名報名雜役，最終通過者不足兩百人，近半因骨齡超標或靈實在太差（如五系僞靈）被淘汰。通過者聚集在廣場一側，氣氛比之前更加凝重，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面。
韓執事再次起身，聲音傳遍廣場：“第一關已畢。通過者，隨我來。”
他當先走下高台，朝着廣場後方一條通往山內的小徑走去。衆人連忙跟上。
小徑蜿蜒，穿林過澗，約莫走了半個時辰，來到一處相對開闊的山谷。谷中霧氣繚繞，地面溼滑，生長着一些喜陰的蕨類和苔蘚。前方霧氣最濃處，隱約可見一片被淡淡白光籠罩的區域，範圍不小。
“第二關，毅力試煉——‘寒霧谷’。”韓執事停下腳步，指向那片白霧區域，“此谷被宗門設下‘寒凝陣’，霧氣冰寒，能侵肌骨，亂人心神。爾等需進入陣中，堅持一炷香時間。中途退出陣法範圍，或昏迷不醒者，淘汰。堅持越久，評價越高。現在，入陣！”
話音落下，那籠罩區域的淡淡白光閃爍了一下，似乎打開了一道門戶。
近兩百名雜役面面相覷，有人深吸口氣，率先邁步踏入白霧之中，身影瞬間被霧氣吞沒。有人猶豫躊躇，但在執事弟子冷漠的目光催促下，也不得不咬牙進入。
林隱混在人群中，不緊不慢地踏入白光範圍。
一步踏入，景象驟變！
外界尚是白，谷內霧氣彌漫，光線昏暗，溫度驟降！一股透骨的寒意瞬間包裹全身，並非單純的冰冷，而是仿佛能穿透衣物、皮膚，直接鑽入骨髓、滲入經脈的陰寒！同時，霧氣翻滾間，耳邊似乎響起種種細微的、難以分辨的囈語嘶鳴，擾亂心神，勾起內心深處的疲憊、恐懼、退縮等負面情緒。
林隱身體微微一僵，立刻運轉體內靈力。經過道種反復純化的靈力此刻展現出優勢，雖然總量只是煉氣三層，卻頗爲精純凝實，流轉於經脈之中，抵抗着寒意的侵蝕。那股陰寒之氣遇到他的靈力，雖仍能滲透，但速度明顯慢了許多。
他穩住心神，緊守靈台一點清明，將那些紛亂的囈語嘶鳴摒除在外。崖底瀕死的絕望、吞噬王莽靈力時的劇痛、影煞門修士帶來的死亡威脅……這些經歷，早已將他的心志磨礪得比同齡人堅韌十倍。這寒霧谷的擾，雖不舒服，卻遠不足以撼動他的意志。
他緩步向霧氣深處走去。越往裏，寒意越重，囈語聲也越發清晰嘈雜，甚至開始幻化出一些模糊扭曲的影像，如張牙舞爪的鬼影、獰笑的王莽、陰森的影煞門修士等，直撲心神。
周圍已經傳來粗重的喘息聲、牙齒打顫的咯咯聲，還有忍不住的痛哼和壓抑的啜泣。不斷有人承受不住，或尖叫着向外狂奔逃離陣法範圍，或直接凍僵昏迷，被守候在邊緣的執事弟子迅速拖出。
林隱面不改色，步伐穩定。他並未刻意深入最中心寒氣最烈處，也未停留在最邊緣，而是選擇了一個相對中間的位置，盤膝坐下。靈力在體內勻速流轉，形成一個雖薄弱卻穩定的循環，抵御着持續不斷的寒意和心神沖擊。道種在意識深處散發出的冰冷韻律，反而有助於他保持冷靜，對抗外邪。
時間一點點過去。
一炷香的時間，在平或許短暫，但在這種持續消耗和煎熬下，卻顯得無比漫長。
當谷口方向傳來一聲清脆的鍾鳴時，籠罩山谷的白色光幕微微波動，寒意和霧氣中的異狀迅速消退。
林隱緩緩睜開眼睛，長身而起。體內靈力消耗了近三成，四肢有些僵硬麻木，但精神尚好。他環顧四周，只見谷中稀稀拉拉站着的，已不足百人。大多數人臉色青白，渾身顫抖，有的甚至需要互相攙扶才能站穩，眼中盡是疲憊和後怕。
“時間到！”韓執事的聲音傳來，“尚在陣中且保持清醒者，通過第二關。出谷休整半個時辰，進行第三關。”
通過第二關的雜役們互相攙扶着，踉踉蹌蹌地走出寒霧谷。外界的陽光和正常溫度讓他們如獲新生，不少人直接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取出隨身攜帶的糧或水囊補充體力。也有人抓緊時間打坐調息，恢復靈力。
林隱也找了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坐下，取出一塊肉慢慢咀嚼，同時運轉靈力，加速恢復。他注意到，那位張師兄不知何時也來到了谷口附近，正與韓執事低聲說着什麼，目光偶爾掃過通過第二關的雜役們，尤其在幾個表現相對突出、似乎是雙靈資質的雜役身上停留片刻。
半個時辰很快過去。
“第三關，實戰演武。”韓執事將衆人帶到山谷另一側的一片平整石台區域。石台劃分出十個大小相同的方形場地。
“規則如下：抽籤決定對手，兩兩對戰，勝者進入下一輪，直至決出前十。對戰只分勝負，不決生死，不得故意致人傷殘，違者重罰。可使用自帶兵器，但不得使用超過自身修爲的符籙、法器或丹藥。現在，抽籤。”
一名執事弟子捧着籤筒走來。剩餘的九十餘名雜役依次上前抽取。
林隱抽到的籤號是“丁七”。這意味着他在丁號場地，第七場出戰。
對戰很快開始。十個場地同時進行，呼喝聲、兵刃碰撞聲、痛呼聲頓時響成一片。雜役們大多不通高明武技，比拼的多是氣力、粗淺的拳腳和一點可憐的靈力運用，場面談不上精彩，甚至有些笨拙混亂，但事關前途，人人拼命，倒也激烈。
林隱靜靜觀察着。他發現，有幾個雜役明顯受過一些指點，或是原本就有武藝底子，出手章法有度，靈力運用也更爲合理，很快便擊敗對手晉級。其中，一個使棍的黝黑少年和一個用短刀的精瘦青年，表現得尤爲突出，估計都有接近煉氣二層的實力，在雜役中算是拔尖了。
很快，輪到了丁七場。
“丁七場，林隱，對，劉能。”
林隱起身，走向丁號場地。他的對手劉能是個膀大腰圓的壯漢，手裏拎着一碗口粗的硬木棍，滿臉橫肉，眼神凶悍。這劉能林隱有些印象，似乎是負責搬運石材的雜役，一身蠻力在雜役中頗有名氣。
看到瘦削的林隱走上台，劉能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小子，看你瘦不拉幾的，別怪劉爺手下不留情，早點認輸，省得受皮肉之苦！”
林隱沒說話，只是從懷中取出那柄用布條纏裹的狼牙匕首，緩緩撕開布條，露出漆黑的匕身。他沒有立刻注入靈力激發煞氣，只是尋常握在手中。
“喲，還有家夥？”劉能嗤笑一聲，“細胳膊細腿，拿把破匕首就想跟劉爺鬥？看棍！”
他暴喝一聲，大步前沖，手中硬木棍掄圓了，帶着呼呼風聲，攔腰向林隱掃來！這一棍勢大力沉，若是挨實了，骨頭都得斷幾。
台下圍觀的一些雜役發出驚呼，仿佛已經看到林隱被一棍掃飛的慘狀。台上幾位執事的目光也投了過來。
就在木棍即將及身的刹那，林隱動了。
他腳下看似隨意地向側後方滑開半步，不多不少，恰好讓那勢大力沉的一棍貼着腰間衣物掃過。同時，他身體順勢前傾，如同鬼魅般揉身而進，瞬間欺近劉能身前空門！
劉能一棍掃空，力道用老，正值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眼前一花，林隱已經近在咫尺！他大驚失色，想要後退或變招已來不及。
林隱眼神沉靜，手中狼牙匕首沒有花哨的刺擊，只是手腕一翻，匕柄帶着一股短促沉猛的力道，精準無比地撞在劉能持棍手腕的“內關”上！
“啊！”劉能慘叫一聲，只覺手腕劇痛酸麻，五指一鬆，硬木棍脫手落地。
林隱得勢不饒人，腳下步伐迅捷一繞，已到劉能側後方，左手並指如刀，凝聚一絲靈力，閃電般戳在劉能後腰的“腎俞”上。
劉能又是一聲悶哼，腰眼一酸，半邊身子發麻，踉蹌前撲，險些栽倒。
林隱並未追擊，只是後退兩步，重新站定，手中匕首斜指地面，目光平靜地看着掙扎欲起的劉能。
整個過程不過兩三個呼吸，兔起鶻落，淨利落。沒有硬碰硬，沒有纏鬥，僅僅兩次精準的打擊，便讓以力大著稱的劉能徹底失去了戰鬥力。
台下頓時一片寂靜，不少雜役瞪大了眼睛，沒看清發生了什麼。連台上幾位執事，眼中也閃過一絲訝異。
韓執事微微頷首：“力道、時機把握精準，擅長尋隙而入，以巧破力。雖靈力微弱，但運用合理。此子，倒有幾分實戰天賦。”
張師兄嘴角噙着一絲玩味的笑意，目光在林隱手中那柄隱隱散發着微弱煞氣的黑色匕首上停留了一瞬，沒有說話。
裁判弟子愣了一下，才高聲宣布：“丁七場，林隱勝！”
林隱收起匕首，向裁判微微躬身，轉身走下石台。自始至終，他臉上都沒有什麼激動或得意的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劉能被人攙扶下去，看向林隱的背影，猶自帶着驚懼和不解。
第一輪對戰，林隱輕鬆晉級。
他回到休息區，盤膝坐下，閉目調息，等待下一輪。心中卻在復盤剛才的戰鬥：應對無誤，力量控制得當，沒有暴露超出煉氣初期的靈力。狼牙匕首的煞氣也未激發，只是作爲普通兵器使用。
很好。就這樣，穩扎穩打，進入前十，拿到外門弟子名額。
他微微睜開眼，望向石台。另外幾處場地的戰鬥還在繼續，呼喝聲不絕於耳。
選拔，才剛剛進入白熱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