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刺目的紅。
宋長安意識回籠的瞬間,首先灌入鼻腔的是一股混雜着劣質脂粉、濃鬱草藥和鐵鏽般甜腥氣的味道。視線模糊,像隔着一層晃蕩的血水。耳朵裏嗡嗡作響,鑼鼓嗩呐尖銳扭曲的喜樂和低沉的嗚咽交織,沖擊着他混沌的頭腦。
他發現自己僵直地跪着,身下是冰冷粗糙的泥土地,頭頂沉甸甸地壓着麻布。白麻孝服之下,露出刺眼的紅袍衣角。
一只枯瘦如鷹爪、沾滿黑紅血垢的大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力氣大得嚇人,指骨幾乎嵌進皮肉。
順着手看去,一張灰敗的面孔占據視野——是他的阿爺,獵戶宋老三。躺在簡陋木板上,口胡亂纏着的布條不斷被暗紅血漬洇開。老人張着嘴,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燃燒着最後一點駭人的光。
“守好…家…護住…阿糜…”破碎的音節從齒縫擠出,每一個字都用盡全力。老人攥着宋長安的手,又艱難地移向旁邊,將另一只冰涼微顫的女子的手,強硬地疊放上去。
那是宋阿糜的手,指尖有薄繭。宋長安被那冰涼激得一顫,下意識抬頭。
她穿着粗劣的嫁衣,同樣披着麻布孝服,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抿得死緊。眼眶通紅,蓄滿了水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頭發有些凌亂,被一頂過於寬大的舊鳳冠勉強壓住。她的眼神空洞地落在彌留的老人臉上,直到手被疊放在一處,才像受驚般,極快地瞥了宋長安一眼。
那一眼,很深,很黑,盛滿了無邊無際的哀慟和近乎麻木的茫然。
“一拜…”旁邊顫抖的老婦人聲音響起,帶着哭腔,強撐着主持這荒誕的沖喜儀式。
宋長安頭痛欲裂,腦中兩世的記憶突然走馬觀燈般的閃爍,他的記憶碎片瘋狂翻涌:山林、弓箭、父親的嚴厲、還有一個總是安靜跟在身後撿柴的女孩…宋阿糜。比他大一歲的“阿姊”,七歲時被父親從山洪獸口邊救回,從此成了宋家人。如今他十六,她十七。父親是老獵戶,但是幾前被發狂的熊羆重創,藥石罔效,臨危之際,只是沒能看到他們各自成婚,所以一直吊着一口氣。阿糜雖然是撿回來的但是父親對她視如己出甚至比對自己都好,成婚自然是這個時代長輩的心願,仿佛這樣就能將阿糜徹底托付,也能爲這個家帶來一絲喜悅。
只是冰人給阿糜說過幾家但是都被阿糜拒絕了,還是身爲鄰居的嬸子看出來阿糜對宋長安有意思,於是順勢提出來說,既然阿糜不願去別家受苦何不就和長安一起,本來也不是親姊弟,雖然早就是一家人但是如果可以親上加親豈不是更好咯。就這樣二人就在如此荒誕的情況下草率的進行了婚事,只爲了給阿爺沖喜,或者讓阿爺安心。
身體被無形的力量——父親臨終最後的要求——驅使着,他俯身,叩首。額頭頂在冰冷的地上,旁邊是同樣俯下的綠色身影。她身上的味道淨,是皂角和陽光曬過草木的氣息。
“禮…成…”
那只枯手,驟然失去了所有力量,鬆脫,滑落。床上的老人,眼睛仍睜着,但最後一點光,熄滅了。
壓抑的哭聲終於爆發。燭火跳躍,將孝服與喜袍荒誕交織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
宋長安,或者說,魂穿至此十六載,跪在那裏,看着這一世的父親、悲慘、悲壯的一切。十六年的時間裏,宋長安只是弄清了現在的朝代是唐朝,時間大概是709年,但是感覺又和自己印象中的有些不一樣,只不過那裏不一樣他又說不出來。對唐朝的歷史他了解的真的不是很多,除了知道是在隋後五代十國之前,以及玄武門對掏勝者繼承大統之位以外,也沒什麼自己之前多注意過的東西了。
在他胡思亂想之際,一只冰涼的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是宋阿糜。她轉過身,用染着塵灰卻依舊白皙的指尖,小心翼翼擦拭他臉上半涸的暗紅血漬。動作很輕,眼神空洞,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字字清晰:
“從今往後…我只有你了。”
指尖的涼意,直透心底。
五年。
山風凜冽,掠過太陰山嶺餘脈的深秋枯林。宋長安伏在岩石後,身形與山岩融爲一體。呼吸緩,目光銳,鎖定百步外溪邊飲水的獐子。
緩緩抽出背上長弓。弓是老桑木,摩挲得油亮,弦是上等牛筋。搭箭,扣弦,開弓。動作流暢如呼吸,手臂穩如磐石。
“咻——!”
箭矢破空聲短促尖利。獐子應聲而倒,箭沒頸側,一擊斃命。
宋長安收弓,面無波瀾。五年,這樣的場景重復了無數次。從阿爺去世後獨自撐起家計,家中雖然有地但是只能勉強糊口,爲了讓阿糜生活的更好,宋長安只能在忙完農活後再進入林中打獵,好在本人還是有些射箭的天賦,加上阿爺在世時的教導和他留下的神念三箭箭法,如今總算是神念三箭小有所成,可以百步穿楊,箭矢所指幾無活物。山林、飛鳥、風中鬆針,都是他的靶場。汗水浸透無數個夜,孤獨磨礪着每一次鬆弦。他有天賦,更有父親從小打下的修煉基和這五年近乎自虐的苦練。若論箭術,他自信這大唐天下,無人能出其右。只是,這“第一神射手”的名頭,隱於深山,無人知曉。
他走過去,利落處理獵物,手法淨。這是規矩,也是阿糜的叮囑。想到阿糜,他冷硬的眼神微動,泛起暖意,旋即覆上更深的復雜。他的思緒有些跳躍,隨着自己對神念三箭的修煉他發現自己阿爺的身份怕是也不簡單,肯定不是單純的獵戶,箭法的威力也是超乎想象,只是他現在依舊只能射出一箭,之後就會力竭,具體是什麼原因他還在判斷。至於阿糜……
五年婚姻,他們像山間尋常夫妻,過子。阿糜做飯,手藝尋常,粟米飯、山野菜、偶爾的肉食,能入口。她縫補,針腳細密,將他破損的獵裝收拾妥帖。她話不多,安靜忙活,或是對窗發呆。
他們很少提及那個沖喜的婚禮和血腥的開端。父親死了,他們相依爲命。宋長安接受了命運,也漸漸接受了這個從姊姊到“妻子”身份的轉換。阿糜盡着本分,甚至溫柔。他噩夢驚悸時,她會默默握住他的手;他冬狩獵歸來,灶上總有溫水;他擦弓時,她會在一旁靜靜看。
可有些東西,如影隨形。
她偶爾望向山林深處的眼神,不像好奇,更像審視,帶着她不該有的冰冷評估。
每月總有那麼一兩夜,她會起身,悄無聲息走到院中。月光下,她坐在磨刀石前,緩慢、專注地打磨阿爺留下的砍柴刀。月光照在她沉靜的側臉上,沒有表情,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令人心底發寒的專注。磨刀石“沙沙”聲,在寂靜山夜裏清晰刺耳。
他問過,只一次。她說:“刀鈍了,不好用。”語氣平淡。
他便不再問。他是魂穿而來,帶着異世的記憶和謹慎;她似乎也守着某個不爲人知的過去,秘密如同她眼底的深潭。他們相敬如賓,有患難與共的溫情,但彼此之間,始終隔着一層穿不透的霧。他是天下無二的箭手,可以射落百步外的蠅蟲,卻看不透枕邊人月光下磨刀的背影。
收拾好獐子,宋長安背着獵物下山。夕陽將影子拉得很長。
臨近山坳,望見自家小院炊煙時,一陣莫名的心悸驟然襲來。太安靜了。平該有的聲響,此刻全無,只有死寂。
他加快腳步,轉過林子。
院中一切如常,只有晚風穿過籬笆的細微聲響。宋長安背着沉甸甸的獵物站在家門口,將心頭那絲莫名的悸動歸咎於白拉弓太久的疲乏。他搖搖頭,推開了熟悉的柴扉。
暖黃的燈光從窗紙透出,混合着食物樸素的香氣,瞬間包裹了他。灶間傳來熟悉的、輕柔的走動聲。
“回來了?”阿糜撩開灶間的布簾走出來,手裏還端着盛菜的陶碗。她已換了居家的素色衣裙,烏發用木簪鬆鬆挽着,幾縷發絲垂在頸邊,因灶火忙碌,白皙的臉頰染着健康的紅暈,眉眼溫婉。看到他和背簍裏的獐子,她眼睛微微一亮,嘴角自然彎起一個清淺的弧度,“今天收獲真好。快放下歇歇,洗洗手就能吃飯了。”
“嗯,這獐子肥,皮子也完整。”宋長安一邊卸下背簍,一邊偷偷打量她。她的神態舉止毫無異樣,是五年來他看慣的、屬於山野妻子的模樣,安寧,甚至有些過於沉靜。那些關於月光、磨刀、特殊薄繭的恍惚記憶,在這樣溫暖的燈光和飯菜香氣裏,顯得格外遙遠而不真實。
飯菜簡單卻用心:清炒的野菜碧綠,野雞肉燉得酥爛噴香,金黃的粟米飯冒着熱氣。兩人對坐,宋長安講着山林裏的見聞,哪棵樹多了個鳥窩,哪處山澗水勢急了。阿糜靜靜聽着,偶爾搭一兩句話,手上不停給他夾菜。
飯後,宋長安搶着收拾了碗筷。阿糜也沒爭,就着油燈繼續縫補他一件磨破了袖口的裏衣。燈光將她低垂的眉眼和專注的側影勾勒得格外柔和。宋長安擦手,倚在門邊看她,心裏那股說不清的澀意又慢慢涌上來。五年了,他好像只顧着埋頭在山林和弓箭之間,想着多攢點錢,讓她子過得好些,卻忘了問她悶不悶,想不想去看看山外的樣子。
他走過去,在她身邊的小凳上坐下。“阿糜。”
“嗯?”她沒抬頭,針線穿過粗布,發出細微的“嗤嗤”聲。
“明天…寒州城有大集。”他斟酌着開口,“咱們攢的皮子、山貨該去換錢了。家裏鹽快沒了,油也不多。”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柔,“你…也好久沒出過山了。明天咱們一塊兒去,賣完東西,在城裏逛逛。聽說新開了家綢緞莊,花樣挺多,給你扯塊新布做冬裝,好不好?”
阿糜的手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眼裏有些訝異,燈火在她清澈的眸子裏跳動,映出他的影子。“一塊兒去?你明…不進山了?”
“不去了。”宋長安很自然地伸手,將她垂落頰邊的一縷發絲輕輕攏到耳後,指尖觸到她溫軟的皮膚。“這些年,總讓你守着這家,是我疏忽了。明天就當陪我,你和我一起,我們去散散心,行嗎?”
阿糜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了紅暈,像抹了淡淡的胭脂。她飛快地垂下眼睫,目光落在手裏的針線上,聲音輕得像蚊子哼:“我…我去不去都行的。家裏…家裏也沒什麼非要買的。”
“我想帶你去。”宋長安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那手不大,手指纖細,掌心有做慣家務的薄繭,此刻微微涼。他輕輕捏了捏,“我也想看看城裏鐵匠鋪有沒有合用的新箭頭。再說,”他湊近了些,帶着笑低語,“你就不怕你家郎君我模樣周正,被城裏大娘子小娘子看了去?”
“你…!”阿糜被他這沒正經的話激得耳都紅了,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牢牢的。她抬眼嗔怪地瞪他,那眼神溼漉漉的,羞惱裏帶着幾分無措,看得宋長安心裏軟成一灘水,又癢癢的。“淨胡說!”
“哪是胡說。”宋長安見她羞窘,更來了興致,這是他夜晚最大的樂趣,“我家阿糜這般好看,我才該擔心。明天可得把你跟緊了,免得被人拐跑。”
“越說越不像話!”阿糜徹底招架不住,連脖頸都染上了粉色。她沒什麼力道地推他,反而被他順勢帶得靠近了些,熟悉的、帶着皂角清氣和陽光味道的氣息包裹過來。
鬧了一陣,見她真有些羞急了,宋長安才笑着放開,轉而攬住她的肩,正經了些:“說真的,一起去吧。明天早點起,咱們一起去趕集。”
阿糜靠在他肩頭,氣息微亂,半晌,才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夜色漸深。簡陋卻潔淨的臥房裏,兩人並排躺在炕上,厚實的獸皮褥子抵擋着山夜的寒氣。阿糜似乎累了,背對着他,呼吸漸漸均勻。
宋長安卻沒那麼快睡着。他側過身,借着窗櫺透進的微弱天光,看着阿糜模糊的背影。五年了,這張看了無數次的臉,這具熟悉的身軀,他好像永遠也看不膩。那些偶爾劃過心頭的疑慮,在這樣寧靜的夜晚,在她全然不設防的睡顏旁,顯得那麼多餘。
他忍不住又湊過去,鼻尖幾乎碰到她後頸散落的柔軟發絲,低聲喚:“阿糜…”
“嗯…”她含糊地應了一聲,沒動。
“睡了嗎?”
“快了…你別鬧…”她聲音帶着濃濃的睡意,往被子裏縮了縮。
“沒鬧。”宋長安的手臂輕輕環過她的腰,將人往懷裏帶了帶,下巴抵着她的發頂,聲音低沉溫柔,“就是覺得,你真好。”這句話倒是真心實意,不帶半分調笑。
懷裏的身體微微僵了一下,隨即更軟地貼靠過來。阿糜沒說話,只是抬手,輕輕覆在了他環在她腰間的手背上。她的手心,帶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宋長安心裏那點殘留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乎也被這暖意熨帖了。他閉上眼,嗅着她發間的淡香,懷裏的阿糜早已疲憊的睡去,宋長安腦子卻是想着明天的安排:先去西市賣皮貨,然後帶她去那家據說不錯的綢緞莊,再買些她愛吃的芝麻糖…或許,還能去茶館坐坐,聽說書先生講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