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禪房暗涌

頭西沉,天際只餘一抹暗淡的金紅。寺院的古柏影子被拉得細長,斜斜地印在青石地上,暮色如同無聲的水,自四角漫涌上來。

宋長安望了望天色,側頭對身旁的阿糜輕聲道:“時辰不早了,山路夜行不便,咱們該回了。”出來一整,雖玩得盡興,但山林獵戶的本能讓他對夜晚的行程格外謹慎。

阿糜點點頭,將手中那包在寺外買的素點心攏了攏,又看了一眼香煙繚繞的正殿方向,目光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隨即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一個小沙彌腳步輕捷地穿過庭院,來到兩人面前,雙手合十,垂首道:“兩位施主請留步。住持有請這位女施主移步後院禪房一敘。”

兩人俱是一怔。宋長安微微皺眉,看了看這不過十三四歲的小沙彌,又望向阿糜。阿糜眼中也掠過一絲訝異和警惕,但她很快平復,輕聲問:“不知住持大師有何見教?我們只是尋常香客,並不相識。”

小沙彌依舊垂着眼:“住持只說,有故人之情,需與女施主當面一談。還請施主移步。”

故人?宋長安心中疑慮更甚。阿糜的過往他知之甚少,只知是阿爺從山野救回的孤女。此刻突然冒出個“故人”,還是這寺院住持……他本能地握了握阿糜的手,感覺她指尖微涼。

“既是高僧相邀,或許……是阿爺生前相識的長者?”阿糜猶豫了一下,抬眼看向宋長安,似在征詢他的意見。她臉上帶着些微不確定,但並無太多慌亂。

宋長安沉吟片刻。拒絕似顯無禮,且他也想看看這“故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若真與阿糜的過去有關……他總得心中有數。“也好,那就去拜見一下大師。我陪你。”

小沙彌聞言,卻再次合十,語氣依舊恭敬,卻帶着不容更改的意味:“住持吩咐,只見女施主一人。這位男施主,還請在前院稍候。”

氣氛瞬間凝滯。

宋長安眉頭猛地一擰,尚未發作,阿糜已先一步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這恐怕不妥。我與郎君同行,夫妻一體,從未有分開見客的道理。況且,我乃有夫之婦,豈有單獨面見異性之理?縱是方外之人,亦當避嫌。若只能見我一人,那便請回稟大師,恕阿糜無禮,不能從命了。”

她說話時,脊背挺得筆直,目光直視小沙彌,沒有絲毫退讓。宋長安心頭一暖,估計是被之前那“隆發之事”嚇到了,如今有些警惕。宋長安只能上前半步,與阿糜並肩而立,一只手輕輕抱着她,雖未言語,但姿態已表明一切。

小沙彌顯然沒料到阿糜會如此堅決,臉上露出爲難之色,遲疑片刻,只得道:“如此……請兩位施主稍候,容小僧再去稟報。”說罷匆匆轉身,往寺院深處跑去。

等待的片刻,庭院裏只剩風吹過古柏的沙沙聲,更顯寂靜。宋長安低聲問:“覺得會是什麼人?”

阿糜搖搖頭,眉頭微蹙:“我也不知道。都是小時候的事情,記憶太過久遠,很多都不記得了,只是我從不記得在寒州城有什麼故交,阿爺也沒和我說過更遑論是寺院的住持……”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只是,方才在殿前上香時,似乎感覺……有人看我。”

宋長安眼神一凜,環顧四周。暮色中的寺院靜謐安然,並無異樣。他握緊了阿糜的手:“別怕,有我在。不管是誰,總要見了才知道。”

不多時,小沙彌去而復返,這次態度恭敬了許多:“住持有請,兩位施主請隨我來。”

他們跟着小沙彌,穿過幾重院落,越往裏走,香客的蹤跡越少,環境也越發清幽,甚至有些過於安靜。最後來到一處獨立的小院,院中只一株老梅,數叢修竹,一間禪房窗扉緊閉,檐下懸掛着一盞尚未點燃的燈籠。

小沙彌在禪房門外止步,躬身示意。宋長安與阿糜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鄭重。宋長安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

禪房內光線昏暗,只有佛像前一點長明燈跳躍着豆大的火苗,映得滿室影子幢幢。空氣中彌漫着濃鬱的檀香,卻似乎壓不住一種若有若無的陳腐氣息。蒲團上,背對門口,端坐着一個身披大紅金線袈裟的身影。聽到開門聲,那身影緩緩轉了過來。

這是一位老僧,須眉皆白,面龐清癯,皺紋如同刀刻,一雙眼睛半開半闔,似有精光內斂。他手持一串烏黑發亮的念珠,緩緩撥動,姿態從容,頗有得道高僧的寶相莊嚴。然而,宋長安目光銳利,一眼便注意到,這老僧的指甲修剪得異常整齊淨,指尖皮膚甚至比一般僧人更爲細膩,那身袈裟的料子與繡工,也絕非尋常寺院住持所能擁有。最令人不適的是他嘴角那抹似有若無的弧度,看似慈悲含笑,卻總讓人覺得那笑意並未真正抵達眼底,反而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冰涼的審視意味。

“二位施主,請坐。”老僧開口,聲音溫和低沉,帶着一種撫慰人心的韻律。

宋長安護着阿糜,在靠門邊的兩個蒲團上坐下,保持着隨時可以起身的姿勢。

老僧的目光,自兩人進來後,便似無意實有意地,落在了阿糜身上。那目光看似平和,卻像帶着鉤子,一寸寸掠過阿糜的臉龐、身形,尤其是在她耳後、頸側等部位若有若無地停留。阿糜被他看得極不自在,下意識地微微側身,向宋長安那邊靠了靠。

宋長安心頭火起,這老和尚的目光,絕不像出家人該有的清靜無爲。他正欲開口,老僧卻先自我介紹了。

“老衲法號,無量。”他緩緩說道,目光依舊停在阿糜臉上,撥動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頓,“出家之人,本不該再提俗家姓氏。不過……見到故人之後,難免心生感慨。老衲出家前,亦是姓……”他刻意停頓,視線牢牢鎖住阿糜的眼睛,緩緩吐出一個字,“段。”

“段”字一出,如同冰錐刺破平靜的水面。

阿糜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一顫,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瞬間褪去血色,變得蒼白。她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無量法師,肩膀微微瑟縮,仿佛想將自己藏起來。那些刻意遺忘的、屬於童年最黑暗時刻的記憶碎片——沖天的火光、刺耳的慘叫、冰冷的雨雪、彌漫的血腥……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讓她指尖冰涼,幾乎要抑制不住地發抖。她知道了,眼前這個人,不是什麼父親的故交,而是與那段血腥過往緊密相連的人!是“太陰會”的殘黨?還是段家舊部?他找到她了!而長安就在這裏……那些事情,那些謀逆大罪,絕不能讓郎君知道!會害死他的!

宋長安雖不知“段”姓背後具體意味着什麼,但阿糜這劇烈的反應,以及之前種種隱晦的線索,讓他瞬間明白——這就是阿糜過去的一部分,是讓她恐懼、想要徹底逃離的東西!而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老和尚,顯然就是這“過去”伸出的觸手!

看到自家娘子嚇得臉色發白,往自己身後躲藏,宋長安中一股怒氣直沖頂門。他不再顧忌什麼高僧禮儀,霍然起身,一步跨出,結實的身軀將阿糜完全擋在自己身後,隔絕了無量那令人不適的視線。

“無量大師!”宋長安的聲音沉了下來,帶着山野獵戶特有的硬朗和冷意,“出家人講究六清淨,你這般盯着我娘子看,是不是太失禮了?”他的手,已然按在了腰間障刀的刀柄上,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禪房內本就凝重的空氣,因他這充滿戒備和敵意的動作,驟然變得劍拔弩張。

感受到身後寬闊肩膀傳來的堅實力量,以及宋長安毫不掩飾的回護,阿糜冰涼的心口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那幾乎要將她淹沒的恐懼和冰冷的回憶,被這暖意擋開了一些。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終於找到了些許勇氣,伸手輕輕拉了拉宋長安的衣角。

“長安……”她聲音還有些微顫,卻努力維持着平穩,“你……你先去外面等我一下,好嗎?我與大師……有些話要說。”

宋長安回頭,看到阿糜蒼白的臉上那雙努力想顯得鎮定的眼睛,裏面盛滿了懇求、不安,還有一絲他從未見過的、深藏的痛楚。他心疼極了,但他更清楚,此刻絕不能留她一人面對這個顯然不懷好意的老和尚。

他沒有聽從阿糜的話走出去,反而轉過身,面對着無量,同時也將阿糜半護在懷中。他的目光掃過無量那看似慈悲實則莫測的臉,然後低頭,看着阿糜的眼睛,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既是說給阿糜聽,也是說給那老和尚聽:

“細君,可還記得嗎?十五年前,父親剛把你帶回家那段時間,雖然只是短短相處幾個月,但是卻在我的心裏留下了不一樣的感覺,後來阿爺讓我叫你‘阿姊’。”他語速平緩,仿佛在訴說一件極尋常又極珍貴的往事,“我不肯。我覺得,你不是我阿姊。我那時候小,不懂,就覺得心裏別扭,爲此還賭氣跑進山裏,想離家出走。”

阿糜怔住了,似乎沒料到他會在此刻提起那麼久遠、那麼細微的舊事。

宋長安繼續說着,目光溫柔地落在她臉上:“後來,是你進山找到了我。林子裏起了霧,你找了我很久,腳都崴了,裙角也被荊棘劃破了,臉上沾着泥灰,看到我時,眼睛都急紅了。”他頓了頓,聲音更柔,“要不是阿爺帶着鄰居及時找來,我們倆差點就被聞着氣味摸過來的狼群圍了。可那時候,我看着你找我時焦急的樣子,還有你受傷的腳踝,我忽然就不別扭了。我心裏想,叫什麼都不重要,是阿姊也好,是別的也罷,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我能在你身邊看着你,護着你就好。”

“後來我們長大了,你到了該說親的年紀,阿爺給你張羅,你總說不要,只想留在家裏盡孝報恩,順帶……照顧我。”宋長安笑了笑,那笑意裏帶着回憶的暖,也有一絲酸澀,“我那時候心裏……又開心,又難過。開心的是你還在身邊,難過的是我不知道你心裏到底怎麼想。直到後來,村裏的王婆婆偷偷告訴我,說你心裏裝的其實是我,我當時……高興得差點把屋頂都掀了。”

他握緊了阿糜冰涼的手,目光灼灼:“我想跟你表明心意,可還沒來得及,爹就出了事。爲了沖喜,也爲了了卻爹最後的心願,我們成了親這也多虧了嬸子,不然我還不知道阿姊的心意。細君,這五年,我總想着多打獵,多攢錢,讓你過上好子,卻總怕自己能力不夠,護不周全,又讓你像小時候找我那樣受傷、擔心。是我錯了。”

他的聲音堅定起來,帶着一種豁然開朗的覺悟:“夫妻是什麼?夫妻就是一體同心,有什麼事,就該一起擔着,相互扶持,相互鼓勁!不管你過去經歷過什麼,那些都不重要。我在乎的,是現在的你,是我的內人,宋、阿、糜。”他刻意咬重了“宋”這個姓氏,“只要我宋長安還有一口氣在,我就會永遠站在你前面。所以,阿糜你放心,如果你不想談,每抓得住,若你真覺得有必要和這位大師單獨談,那你們談,我去門口守着。”

說罷,他果真鬆開了手,作勢要轉身。

“長安!等等!”阿糜急忙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她眼中的惶惑、不安,因他這番話而逐漸被一種更加堅定的光芒取代。她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只是眼中精光閃爍的無量法師,又看向宋長安,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不用出去。”她挺直了脊背,雖然臉色依舊有些白,但眼神已不再躲閃,“你說得對,我們是夫妻,本就該一體同心。也沒什麼不能一起聽的。”她轉向無量法師,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種斬釘截鐵的疏離,“無量法師,不管您今因何認出我,又是爲何邀我相見。阿糜如今只是山中獵戶宋家的內人,一個想過安穩平靜子的普通婦人。往事已矣,與現在的我,再無瓜葛。法師的好意,阿糜心領了,但請勿再提。”

“少主!”無量法師一直平靜無波的面容終於起了變化,那層慈悲的僞裝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底下急迫甚至有些猙獰的內裏。他猛地撥動了一下念珠,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痛心疾首的意味,“您難道當真忘了?忘了我們段氏一族當年是如何血流成河、滿門傾覆的嗎?忘了您身上流淌的,是何等尊貴的血脈了嗎?您可是段家最後的……”

猜你喜歡

廢墟神權:拒絕當上帝的守墓人大結局

喜歡科幻末世小說的你,有沒有讀過這本《廢墟神權:拒絕當上帝的守墓人》?作者“漁與昱”以獨特的文筆塑造了一個鮮活的林燼形象。本書情節緊湊、人物形象鮮明,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完結,趕快開始你的閱讀之旅吧!
作者:漁與昱
時間:2025-12-30

廢墟神權:拒絕當上帝的守墓人大結局

《廢墟神權:拒絕當上帝的守墓人》是由作者“漁與昱 ”創作編寫的一本完結科幻末世類型小說,林燼是這本小說的主角,這本書已更新342963字。
作者:漁與昱
時間:2025-12-30

陌路逢期最新章節

喜歡青春甜寵小說的你,有沒有讀過這本《陌路逢期》?作者“溫清竹韻”以獨特的文筆塑造了一個鮮活的簡竹梁期形象。本書目前連載,趕快加入書架吧!
作者:溫清竹韻
時間:2025-12-30

簡竹梁期

完整版青春甜寵小說《陌路逢期》,此文從發布以來便得到了衆多讀者們的喜愛,可見作品質量優質,主角是簡竹梁期,是作者溫清竹韻所寫的。《陌路逢期》小說已更新102696字,目前連載,喜歡看青春甜寵屬性小說的朋友們值得一看!
作者:溫清竹韻
時間:2025-12-30

姜安韓罪小說全文

喜歡看雙男主小說的你,一定不能錯過這本《完美玷污》!由作者“青野不吃蒜”傾情打造,以161007字的篇幅,講述了一個關於姜安韓罪的精彩故事。快來一探究竟吧!
作者:青野不吃蒜
時間:2025-12-30

完美玷污番外

備受書迷們喜愛的雙男主小說,完美玷污,由才華橫溢的作者“青野不吃蒜”傾情打造。本書以姜安韓罪爲主角,講述了一個充滿奇幻與冒險的故事。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161007字,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青野不吃蒜
時間:2025-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