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西斜,將鎮口那棵千年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影子的末端竟探入虛空,與一片若有若無的梅樹林相接。這是金蓋山"三重疊翠"靈脈的外顯——此處已是東明山地界,雖離主山八十裏,但地氣相通,虛實之景開始交替顯現。
明封挎着道包鞋底剛觸到青石板路面,便覺一股溫潤之氣從涌泉涌入。這鎮子不簡單。他抬眼望去,沿街店鋪多是明清建築,幌子招牌在風中微晃,上面的字跡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仿佛在歷史與當下之間來回切換。更奇的是,鎮上空無一人,卻處處透着"有人"的氣息——茶肆的桌上,粗陶碗中的茶湯尚溫,冒着嫋嫋熱氣;藥鋪的櫃台,一杆銅秤懸在半空,秤砣微顫,似剛稱完最後一味藥材;鐵匠鋪的爐火未熄,火星子在暮色中明滅,卻不見鐵匠蹤影。
"虛中生實,實中含虛。"明封輕聲念道,這是守貞師祖玉簡中提到的"靈域"特征。看來群仙觀不僅是金蓋山的暗,更是這一方小天地的核心。鎮上的居民並非消失,而是進入了另一重空間作息,只待特定時辰才會與現世重疊。
他尋了間掛着"雲來客棧"旗幡的鋪面,想問問路徑。剛踏上台階,門簾無風自動,一老者聲音從內傳來:"梅花觀的道長,不用問了,這會兒鎮上沒人能答你。"
明封駐足,打了個稽首:"敢問前輩,群仙觀怎麼走?"
"群仙觀啊……"那聲音拖着長音,仿佛從百年前傳來,"你沿着石階上去便是。不過,路不是用走的,是用'認'的。認得出來,八十裏轉瞬即至;認不出來,走三天三夜還在山腳打轉。"
話音落下,客棧門扉"吱呀"開啓,卻不見人影,只有一枚枯黃槐葉飄飄悠悠落在明封手心。葉脈上刻着細如發絲的路線圖,但線條時而清晰,時而渙散,像是被水洇過的墨痕。
明封將槐葉收入懷中,卻不急着上山。他在鎮口老槐樹下盤膝而坐,取出《梅花易數》金蓋本,以指爲筆,在地面畫了個簡易卦盤。今是癸卯年丁巳月庚申,他掐指推算,得"地山謙"變"雷山小過"。卦象顯示:當下應在"謙"位,守靜篤;行路需"小過",略逾常規。
"原來如此。"明封收勢起身,不再看石階,而是閉目凝神,將一縷神識探入懷中的玉簡。玉簡微熱,守貞師祖留下的星盤虛影再次浮現,那條連接金蓋山與群仙觀的銀線,此刻竟與槐樹葉的脈絡完全重合。
他睜開眼,眼前的景象已然不同——原本空蕩蕩的街道,忽然出現了三五行人,皆是古裝打扮,或挑擔,或荷鋤,步履輕盈,足不沾地。他們看不見明封,自顧自說着話:
"群仙觀閉觀六十年,今朝該重開了。"
"可不是,昨夜井口紫氣沖天,怕是封印鬆動了。"
"小聲些,別讓外道的聽去……"
明封心中一震。這些幻影並非虛妄,而是梅林鎮作爲"時空褶皺"點,偶爾泄露出的真實歷史片段。守拙師祖當年竟是將整個鎮子都納入了守護陣法之中,讓此地成爲了隔絕紅塵的"世外梅林"。
他不再遲疑,邁步踏上石階。
古道寬可容兩馬並行,以青石板鋪就,石面上布滿歲月侵蝕的凹痕,每一道都像是天然的卦象。落葉覆蓋其上,卻非秋枯黃,而是帶着青碧色澤,踩上去沙沙作響,聲音在空氣中回蕩,竟形成某種韻律,與心跳合拍。
行不足百步,石階旁出現一涔清泉,泉水從山壁滲出,流入一方石臼。明封俯身欲飲,水面卻映出兩重倒影:一重是他此刻的模樣,風塵仆仆;另一重卻是個白須道人,正在月下舞劍,劍光如梅花朵朵。
"守拙師祖!"明封脫口而出。
水面漣漪驟起,兩重影像合二爲一。明封閉目凝神,再睜開時,那白須道人竟立於水邊,笑笑地看着他:"來了?"
這不是幻影。這是守拙師祖當年前留下的"神識印記",在特定機緣下,會被後人觸發。
"弟子明封,見過師祖。"明封長跪於地。
守拙虛影不答,只是抬手指向山道深處,又指了指天。明封抬頭,只見已西斜,但在守拙指尖所指之處,竟有七顆星子提前亮起,排成勺狀——北鬥七星,竟在黃昏天光中顯現。
"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守拙開口,聲音如風中殘燭,飄忽不定,"群仙觀非觀,乃一扇門。門後有什麼,取決於你心中有什麼。"
話音未落,虛影化作漫天梅花瓣,紛紛揚揚,每一片上都刻着細密符文。明封伸手去接,花瓣穿透掌心,卻在識海中留下烙印——那是《梅花易數》的至高心法:"以心爲鏡,萬物皆卦;以身爲爐,天地可煉。"
他靜立片刻,將這股印記消化,繼續上行。
此時夕陽已半入西山,將天際染成一片金紅。奇怪的是,那金光並未隨着時間推移而減弱,反而愈發濃鬱,仿佛被山間的某種力量留住,凝固在半空。明封行走在這片金光中,竟有"踏光而行"的錯覺。
古道越行越窄,兩旁古木參天。這些樹木非鬆非柏,皆爲梅樹,樹蒼勁如鐵,樹皮上布滿裂紋,每一道裂紋都像是天然的卦象。更奇的是,這些梅樹皆有"雙生"之象——實體樹皮粗糙蒼老,虛影卻繁花似錦,花間有蜂蝶飛舞,還有白衣仙童嬉戲。
虛實之間,靈氣氤氳明封深吸一口氣,只覺丹田中那縷淡青真氣竟活潑了數倍,自發運轉起來。
就在此時,前方傳來悠揚的歌聲:
"采藥東明山,雲深不知處。井中有龍吟,林下無凡土……"
明封循聲望去,見一老農背着藥簍,手持小鋤,正從路旁梅林中走出。這老農須發皆白,卻面色紅潤如嬰兒,雙眼清澈見底。最奇的是,他走過之處,虛實雙生的梅樹竟齊齊向他傾斜,如臣子朝拜君王。
"前輩。"明封肅然起敬。這絕非尋常采藥人,而是守護此山的"地靈"。
老農上下打量他,目光落在道包的梅花補丁上,笑了:"金蓋山的?圓康那小子的徒弟?"
圓康,正是明封師父的道號。能被這位稱作"小子",其輩分之高,可想而知。
"正是。敢問前輩是……"
"我?"老農擺擺手,"不過是個看門的。本純那牛鼻子當年離觀時,怕我閒着,給了個'采藥'的活兒,一采就是六十年。"他指了指背簍,簍中只三株草藥,一株靈芝,一株黃精,一株何首烏,皆晶瑩剔透,有光暈流轉,"山中無歲月,這些玩意兒長得慢,六十年才采這麼點。"
明封心中震撼。本純師祖六十年前封觀,這老農竟在此守護了六十載,且容顏不老。這份修爲,至少已是"煉氣化神"的境界。
"晚輩此去群仙觀……"
"群仙觀啊,"老農打斷他,眼中閃過一絲玩味,"那地方不是觀,是個'眼'。金蓋山是三重疊翠,群仙觀便是那第三重的入口。本純觀主當年在裏面留了些東西,說六十年後有人會來取。昨夜子時,井中龍吟三聲,我就知道,該來的人來了。"
"井中有龍吟?"明封抓住關鍵。
"不是龍,"老農搖頭,"是地脈。東明山底下有條水脈,通着太湖,連着東海。井底布了個'潛龍陣',將地脈之氣鎖住。如今六十年期限到了,陣法鬆動,水氣上涌,便發出龍吟之聲。開發商那些蠢貨,聽不見龍吟,只聽見了'鬼哭'。"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們以爲是鬼,其實是龍。龍吟之聲,凡人聽了,如同鬼哭。"
明封恍然大悟。老農這番話,解開了他許多疑惑。看來群仙觀並非荒廢,而是"潛藏",如同龍潛於淵,等待時機。
"前輩,那晚輩該如何……"
"進去便是。"老農揮揮手,"你身上有金蓋山的梅花印,那門認得你。不過……"他語氣一頓,神色嚴肅起來,"井中的東西,有德者居之。本純觀主當年留下的,可不止典籍那麼簡單。你此去,是承道統,也是歷劫數。昨夜我起了一卦,卦象奇特,名爲'梅花烙'——不是烙在烙鐵上,是烙在命格裏。你命中注定,要與那口井結下不解之緣。"
他解下藥簍,從中取出那株靈芝,塞給明封:"拿着。這不是藥,是鑰匙。井口設了機關,需以百年以上的靈物爲引,方能顯形。這株'石耳龍芝',當年守拙祖師親手種下,如今已滿百年,藥性最足。你將它置於井口,默念'梅花易數'開篇口訣,自然知曉。"
明封接過靈芝,只覺入手溫熱,靈芝表面竟浮現出與道包上一樣的梅花印記。這是金蓋山一脈相承的"梅印",唯有真傳弟子能得。
"多謝前輩。"他長揖到地。
"別謝我,"老農轉身走入梅林,身影漸虛,"謝你自己。你來了,我的差事就交了。六十年啊,夠久了……"
餘音嫋嫋,人影杳杳。梅林依舊虛實雙生,但那種"被朝拜"的感覺消失了。顯然,老農一走,此地的守護之力便轉接到了明封身上。
他收起靈芝,繼續前行。
此時夕陽徹底沉入西山,但天際的金光並未消散,反而愈發璀璨。明封行走在這片金光中,發現石階開始變化——原本的青石板,漸漸變成白玉階,階面刻滿梅花篆字。他低頭細看,竟是一部完整的《太乙金華宗旨》,字字珠璣,光華內斂。
這是守拙師祖留下的"路引",以石爲紙,以階爲經。唯有心誠者,步步生蓮;唯有道真者,字字入心。
明封每踏一步,便默念一字,丹田中的真氣隨之運轉一個周天。八十裏山路,此刻化作八十篇經文,每一步都是修行。
當最後一字念完,眼前豁然開朗。
群仙觀到了。
但眼前的景象,與想象中截然不同。
沒有破敗的山門,沒有倒塌的匾額,只有一片梅林。林中八株古梅按八卦方位矗立,樹蒼勁,枝葉繁茂。梅林中央,有一口古井,井口被一塊白玉封住,玉上刻着"群仙"二字,篆書,靈光內斂。
明封心中明了,這才是群仙觀的"真容"。那所謂的"半邊山門倒塌",不過是凡胎肉眼看見的"虛殼"。真正的群仙觀,需以"梅印"開啓,以"道心"印證。
他緩步走入梅林,八株古梅同時震顫,落下漫天梅花瓣。花瓣不沾地,在空中凝成一座虛形門樓,上書"群仙觀"三字,每一筆都是劍意,每一劃都是道痕。
明封立於井前,取出那株石耳龍芝,輕輕置於白玉井蓋上。靈芝一觸井口,立刻生發芽,轉眼長成尺許高,傘蓋下滴出三滴靈露,正落在"群仙"二字上。
玉蓋無聲滑開。
井中無波,卻倒映着整片星空。北鬥七星在井底旋轉,紫微垣中,竟有守拙師祖的虛影盤坐,朝他微笑。
"來了?"
同樣的兩個字,與路上相逢的虛影如出一轍。
明封不再遲疑,縱身躍入井中。
他不是墜落,而是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接引,如落葉歸,如遊魚入水。
井底別有洞天。
八條通道呈放射狀延伸,每條通道口都有一株古梅鎮守。明封神識一掃,便知該走哪條——最深處,有龍吟聲傳來,低沉而威嚴。
他沿着通道前行,腳下是白玉鋪地,兩側是梅花浮雕。走着走着,浮雕竟活了過來,演繹着守拙師祖生平:少年入道,青年雲遊,中年證道,晚年飛升……
通道盡頭,是一扇石門。
門上無鎖,只有一個梅花形的凹槽。
明封取下道包,將那朵梅花補丁對準凹槽,輕輕一按。
"咔噠——"
石門開啓。
裏面不是密室,而是一片梅林。
明封踏入林中,身後石門無聲閉合。他聽見守拙師祖的聲音在虛空中回蕩,帶着欣慰,也帶着期許:
"緣起緣滅,皆在人心。人心既動,道心方生。明封,從今往後,群仙觀便交予你了。"
"記住,此處非觀,乃'龍門'。龍門既立,靜待風雲。"
明封盤膝而坐,閉上雙眼。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金蓋山古梅花觀的普通弟子,而是群仙觀——或者說,龍門別院的新一代守道人。
井外,夜幕降臨。
但群仙觀上方的天空,卻浮現出八顆星辰,按八卦方位排列,中間是紫微星,光芒大盛。
梅林鎮的老農坐在家中,聽着井口傳來的龍吟聲,笑了:"六十年,總算沒白等。"
他拿起鋤頭,走向後山,在自家院落裏,也挖了一口井。
井中,同樣有星光閃爍。
虛實相生,因果相續。
金蓋山的系,於此處生出了新的枝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