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晚風拂過金蓋山,七十二峰層疊如浪,在暮色中泛起青灰色的波濤。古梅花觀坐落山腰,背倚翠微,面朝雲巢,三株千年古梅將枝椏探入雲海,虯結的系深入岩隙,仿佛與整座山同呼吸。花瓣未落盡,暗香浮動,與鬆濤竹韻交織成一曲無聲的《步虛詞》。
明封結束晚課時,正是酉時三刻。鍾聲並非從鍾樓來,而是從古梅樹心傳出——那三株老梅的樹早已中空,風過處,共鳴如鍾磬,清越入雲。這是金蓋山八景之一的"梅骨龍吟",非道心精純者不能聞。
手機響起時,《澄清韻》的鈴聲與龍吟交織,竟意外地和諧。來電顯示"古書隱樓藏經閣圓常師叔",這位師叔已八十有三,鶴發童顏,每在藏經閣抄經不輟,墨跡中據說能養出"字靈"。他極少打電話,偶爾一通,必是要事。
"明封,來藏經閣。"師叔的聲音如古井無波,卻帶着某種穿透力,"守貞師祖留下的星盤動了。"
明封心頭一凜。守貞師祖是金蓋山龍門派頗負盛名的煉師,羽化於康熙十二年。他留下的"周天星鬥盤"懸掛在古書隱樓頂樓,六十年未動,據說只有當代大興或道統將絕時,才會感應天機。
他整了整青色道袍,袍角繡着銀色梅花,是金蓋山弟子獨有的標識。這料子並非凡品,乃是用山下桑基稻田裏養的"靈蠶"吐絲織就,入水不濡,遇火不燃——當然,如今靈氣式微,只剩"入水速"這點微末神通了。
穿過梅園時,暮色漸濃。園中有梅樹三百六十五株,對應周天度數。此時花事已殘,卻有奇異景象:部分梅枝上竟同時開着花、長着葉、結着果,三生三世同處一時。明封知道,這是"虛景"——金蓋山自古便是"三重疊翠"的靈脈節點,時空在這裏褶皺,有緣人可見過去未來交織之象。他此刻看見的,或許是百年前守貞師祖親手栽種時的幻影,又或許是百年後梅樹成林的預兆。
古書隱樓是座三層木樓,飛檐鬥拱不用一釘,皆以榫卯結構,千年不倒。樓體呈八角形,暗合八卦。圓常師叔立於三樓窗前,正對着那面星盤。星盤銅質,直徑九尺,上刻諸天星鬥,中心是北極紫微垣。
"你看。"師叔指向星盤。
明封凝神望去,但見代表"左垣"的天樞、天璇二星之間,竟浮現出一絲肉眼可見的銀線,如蛛絲顫動。這是"天機線",古籍中記載,只有當"外道重興,內秘復現"時才會顯現。
"守貞師祖羽化前曾有預言,"圓常師叔緩緩道,"當星盤現銀絲,便是金蓋山道統向外枝葉伸展之時。東明山後山,有座群仙觀,乃我龍門派第八代祖師守拙真人於康熙年間開辟,作爲'別院'。如今星盤指引,該是你去接手的時候了。"
群仙觀?明封心中默念這個名號。他入道十年,熟讀《金蓋山志》,知道東明山是金蓋山支脈,相距八十裏。那處有個"別院",但已荒廢多年,具置連地圖上都未標注。
"師叔,群仙觀如今……"
"如今如何不重要,"圓常師叔打斷他,"重要的是,它該醒了。你入道十年,煉精化氣已至瓶頸,需外緣激發。掌教師兄與我商議,着你明便啓程,接任群仙觀監院。"他頓了頓,聲音裏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明封,這不是發配,是托付。金蓋山系深厚,但枝葉需向外延展,方能承接雨露。群仙觀,便是那枚新芽。"
明封默然,繼而躬身一禮:"弟子領命。"
師叔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簡,溫潤如脂:"這是守拙師祖留下的。他說,若有一弟子赴群仙觀,便將這玉簡交予。你且貼身收着,到了觀中,於子時三刻,持玉簡至後院古井旁,自然知曉。"
明封雙手接過,玉簡入手的瞬間,眼前景象驟然變幻:他仿佛看見一位白須老道,正於月下古井旁布陣,八株古梅按八卦方位排列,樹間靈氣如銀帶流轉。幻象一閃即逝,再看時,只有師叔深邃的目光。
"虛中生實,實中含虛,"師叔微笑,"金蓋山的風景,你今才算真正看見。"
晚課後,明封前往掌教師父的丹房。師父道號圓康,是全真嗣龍門派第十九代傳人,中年模樣,須發烏黑。他正於丹房打坐,面前擺着幾件物事。
"來了。"師父睜眼,目光如電,"坐。"
明封跪坐於蒲團上。師父指了指面前:"此去群仙觀,爲師贈你幾樣東西。"
一柄桃木劍,長三尺六寸五分,取"三十六天罡,五行爲基礎"之意。劍身非刻北鬥,而是刻有梅花篆字,共三百六十五字,每讀一字,一年可通劍意。
一部《邱祖功課經》,是圓康師父親手抄寫的蠅頭小楷,墨跡中融入了他三十年的丹氣,讀之可靜心凝神。
一部《呂師祖三尼世醫說述》,金蓋山醫道秘傳,比市面上流傳的版本多出三卷"禁方",專講如何以山中藥草助人調理氣機。
《道藏續篇》四卷,並非影印,而是圓常師叔親手謄抄的善本,紙是特制的"桑皮靈紙",墨是"鬆煙玄墨",可保千年不腐。
梅花易數三冊,亦非尋常版本,而是懶雲師祖批注過的"金蓋本",每一頁都有朱筆批語,直指卦象背後的"氣機"而非"事理"。
"師父,這……"明封有些遲疑。這些典籍,任何一部都是金蓋山不傳之秘,平裏連藏經閣都不輕易示人。
"帶走。"圓康師父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群仙觀雖偏,卻是守拙師祖的證道之地。他當年離開時,曾在觀中留下'梅花易數真解',你需找到它,與這金蓋本相互印證。記住,"師父目光灼灼,"緣起緣滅,皆在人心。但人心深處,自有天心。你此去,是尋道,不是守觀。"
明封叩首三拜,將典籍用黃綾仔細包好,放入道包。
這道包是他入門時師父所賜,藍色棉布,耐磨耐髒。正中繡着"智道"二字,用的是銀色絲線,在陽光下會泛出如水光韻。右下角有個紅色補丁,上面用紅線繡着繁體"觀"字,旁有一朵盛放的紅梅——那是他剛入門時,師父手把手教他繡的,針腳雖稚嫩,卻透着股子倔強。如今"智道"二字在十年摩挲下,非但未褪色,反而愈發光潤,仿佛被道氣浸潤,生出包漿。
子時,明封獨坐梅園,對着守貞師祖手植的那株"骨裏紅"古梅靜坐。月光如水,梅影在地上搖曳,竟漸漸凝成一個人形,作出傳道授業的姿態。他知道這是"梅魂",金蓋山靈氣所鍾,百年生識,千年生靈。歷代祖師羽化前,都會在梅樹下留一縷神識,庇護晚輩。
"去吧,"那影子似乎在說,"東明山雖遠,亦在金蓋系之中。你身上有我梅花觀的烙印,走到哪裏,哪裏便是道場。"
寅時,明封起身。他沒讓任何人相送,獨自背起道包,桃木劍斜包側,像十年前初來時那樣,踏着露水與星光,走出山門。
晨霧中的金蓋山,呈現出三重景色:
第一重是實的:七十二峰如黛,鬆濤陣陣,山泉潺潺。
第二重是虛的:山間雲氣氤氳,隱隱有宮闕樓台,那是洞天福地在這個維度的投影,常人看不見,但明封如今看得真切——守貞師祖說的"星盤動,虛景生",竟是真的。
第三重是虛實相間的:山路兩旁,不時閃現歷代祖師的身影,或負手觀雲,或撥劍斬妖,或靜坐悟道。這些並非鬼魂,而是金蓋山作爲"全真教祖庭"雲巢宗壇留下的時空印記。
他行至山腰"拜鬥台",這裏是守一師祖當年拜北鬥、證金丹的地方。台上有巨石,石面平滑如鏡。明封將玉簡取出,置石面之上,月光下,玉簡竟與石面產生共鳴,浮現出東明山的立體地圖,其中後山某處,有個紅點閃爍。
"原來如此,"明封恍然,"群仙觀非尋常道觀,而是金蓋山主脈的'暗'所在。"
他收起玉簡,繼續前行。至山腳,天光已亮。一輛早班中巴車停在公路邊,是去東明山方向的。車上人不多,司機是個中年人,見明封打扮,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道長去東明山?"
"正是。"
"那地方可不好走,"司機發動車子,"尤其是後山,路都長死了。不過……"他後視鏡裏看了眼明封,"聽說後山有個老道觀,叫群仙觀,最近夜裏常冒紫光,有人說那是地氣復蘇。道長是去看這個的?"
明封心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隨緣而行。"
車子顛簸前行,金蓋山在窗外漸遠。明封回頭望去,只見山頂三株古梅在晨光中竟呈現出淡金色的輪廓,仿佛三柱燃天的香。
他抬手摸了摸道包上那朵紅梅補丁,指尖傳來微微的溫熱。那是金蓋山給他的回應——梅花觀的弟子,無論走到哪裏,永遠在這座山上。
而前方,東明山的輪廓已現。山形酷似臥龍,龍首昂起處,正是後山方向。明封的識海中,守一師祖的星盤虛影再次浮現,那條銀線已然化作一道光橋,從他腳下延伸出去,直抵群仙觀。
虛中生實,實中含虛。
他此去,既是應星盤之召,亦是順道心而爲。金蓋山的風景,從此將在他心中生出新的枝椏,而有實有虛,生生不息。
車至東明山腳下的梅林鎮,明封下車。鎮口有棵老槐樹,樹下坐着個打盹的老人。聽見腳步聲,老人睜眼,目光在明封的道包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梅花觀的?"
"前輩如何得知?"
"那朵梅花,"老人指了指補丁,"金蓋山的梅花,和別的梅花不一樣,有五瓣,蕊是金色的。你師父親手繡的吧?"
明封驚"金,這補丁上的梅花,確實五瓣,當初他還奇怪爲何與尋常梅花不同,原來竟是金蓋山特有的"金蕊梅"紋樣。
"去吧,"老人擺擺手,"群仙觀在等你。本純觀主當年帶隊抗離開時,說六十年後,會有個背梅花的年輕人來重啓道脈。我算着,今年正好六十年。"
明封心中震撼,再次稽首,轉身步入山林。
山路蜿蜒,時而有實,時而有虛。他走着走着,忽然發現前方石階上,竟有一串梅花腳印,淡銀色,散發着微光。腳印一路向上,直沒入雲霧深處。
他知道,那是守拙祖師留下的引路印記。
虛實相生,真假互證。金蓋山的風景,正在他眼前展開新的畫卷。而群仙觀,便是那畫卷中最濃重的一筆。
他加快了腳步,道包上的梅花在林蔭間若隱若現,仿佛活過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