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光和七年,三月二十一,午時。

溪邊的空地被打掃得淨淨。左慈用石灰畫了一個直徑三丈的圓,圓內套着八卦,每個卦象旁都擺着一盞陶碗,碗裏盛着清水。他換了一身白色道袍,頭發用木簪束起,站在圓心,像一尊雪塑的神像。

太平裏能走動的人都來了,圍在圓圈外。沒有人說話,連孩子都安靜地依偎在母親懷裏。風從山谷吹過,帶來新葉的清新氣息,也帶來營地裏殘留的藥味和死亡氣息。

我按照左慈的要求,用溪水洗淨身體,換上一件淨的粗布衣——是王伯連夜改的,布料已經洗得發白,但很柔軟。赤腳走到圓圈邊緣,腳底能感受到泥土的涼意。

左慈:(睜開眼睛)張先生,請入陣。

我踏進石灰圈。腳步落下的瞬間,周圍的聲音突然消失了——不是寂靜,是一種詭異的抽離感,仿佛整個世界被一層透明的膜隔開。我看見王伯在說話,但聽不見聲音;看見趙三焦急地探身,但動作慢得像在夢中。

左慈:(聲音卻清晰傳來)施術期間,您會看見一些...不屬於此世的東西。莫驚,莫懼,守住本心即可。

他抬起手,九節竹杖輕輕點地。地上的石灰線突然亮起微光,不是火光,是一種清冷的、月華似的光。八個卦象開始緩慢旋轉,碗裏的水無風自動,漾起一圈圈漣漪。

疼痛來得毫無預兆。

不是皮肉之痛,是從骨髓深處涌出的、冰冷的、侵蝕性的痛。像有無數冰針順着血管遊走,所過之處,血液凍結,肌肉僵硬。我踉蹌一步,但左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站定。觀想丹田,存想火種。”

我努力集中精神,想象小腹處有一團溫暖的火。但冰痛太劇烈,意識像風中殘燭般搖晃。眼前開始出現幻象:

我看見廢馬市那些死去的面孔,孫老四,啞仆,那個死去的嬰兒。他們站在圈外,靜靜地看着我,眼神空洞。

我看見太平裏這幾死去的那些人,老陳頭,還有那些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孩子。他們伸出手,不是索命,更像是在道別。

然後,更遠的記憶涌上來——

不是張角的記憶,是我自己的記憶。穿越前那個加班到深夜的辦公室,地鐵裏搖晃的車廂,手機上三國遊戲閃爍的畫面。那些我以爲早已淡忘的細節,此刻清晰得刺眼:工位盆栽枯死的葉子,地鐵廣告牌上的期,遊戲裏張角角色那誇張的台詞:“蒼天已死!”

時間線在眼前交錯、重疊、撕裂。

我看見另一個版本的自己——如果我沒有穿越,張角按歷史病死在钜鹿,黃巾軍潰散,三國亂世拉開序幕。那個“我”在現世繼續過着平凡的生活,抱怨、焦慮、偶爾在遊戲裏縱着“張角”這個角色,卻不知歷史上真實的那個人,死前有多不甘。

我看見又一個版本——如果我早早接受曹的安排,隱姓埋名,太平裏本不會存在,這些人都死在逃荒路上或兵災中。那個“我”或許能活得更久,但每個夜晚都會被噩夢驚醒。

畫面還在增加,像一本被瘋狂翻閱的書。無數可能性,無數平行世界,每一個選擇都分裂出新的支流。而在所有支流的盡頭,都有一個共同點:死亡。我的死亡,他們的死亡,這個時代的死亡。

疼痛達到頂峰。我感覺自己正在被撕碎,不是肉體,是某種更本的東西——存在本身。十年陽壽,不是簡單地減少壽命,是“存在”被一點點剝離、壓縮、獻祭給某種不可知的規則。

“張角!”

一個聲音穿透幻象。是王伯,他沖破了石灰線——雖然左慈說過任何人不得入內。老人跪在我面前,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很溫暖。

“先生!撐住!太平裏需要您!孩子們需要您!”

更多的聲音加入進來。趙三,周大眼,那些我教過字的婦人,那些被我治好的病人。他們圍在圈外,大聲喊着我的名字,喊着“先生”,喊着“天師”,喊着那些最簡單也最沉重的稱呼。

“先生,俺娃退燒了!”

“先生,新墾的地又冒了一茬苗!”

“先生,俺學會寫‘活’字了!”

他們的聲音匯成一股暖流,對抗着骨髓裏的冰寒。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張張真實的臉——憔悴的、期盼的、流淚的,但都是活生生的。

十年陽壽。

換這些人的“活”。

值。

我深吸一口氣,站穩。丹田處那團想象中的火,突然真的燃起來了。不是幻覺,是某種更真實的東西——決心,或者叫“願力”。

左慈的竹杖再次點地。八個卦象停止旋轉,碗裏的水靜止如鏡。光芒收斂,回歸石灰線。

疼痛如水般退去,留下一種深沉的疲憊,仿佛整個身體被掏空,又灌滿了鉛。但我還站着。

左慈:(臉色蒼白如紙,額頭沁出汗珠)成了。

他收起竹杖,腳步有些踉蹌。王伯連忙扶住他,又扶住我。

圈外的世界恢復正常。風聲、水聲、人們的呼吸聲,重新涌入耳中。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我卻感覺不到溫度——身體內部的某個火爐,似乎真的熄了一部分。

王伯:(顫抖着摸我的脈搏)先生...您的手好冰...

你:(擠出一個笑容)沒事。藥...藥都發下去了嗎?

趙三:發了!第一批病人都喝了,出汗了,退燒了!

人群發出壓抑的歡呼。幾個婦人忍不住哭出聲來。

左慈被扶到溪邊石頭上坐下。他閉目調息片刻,睜開眼時,眼神復雜地看着我。

左慈:張先生,您剛才...看見了什麼?

你:很多。太多。

左慈:那您應該明白了。時間不是一條河,是一片海。每一次選擇,都像投石入海,漣漪會擴散到所有方向。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遞給我:這是貧道煉制的丹藥,每月服一粒,可緩解折壽帶來的虛寒之症。但只能緩解,不能逆轉。

我接過瓷瓶,很輕,裏面大概有十二粒。

你:多謝道長。

左慈:不必謝。這是交易的一部分。

他起身,拍拍道袍上的塵土:貧道該走了。藥材商會按時送藥來,錢...曹孟德已經付了。

你:道長要去哪裏?

左慈:(望向北方)去該去的地方。也許去遼東看看海,也許去蜀中訪訪山。亂世將至,總有些風景,要在崩塌前多看幾眼。

他走了。像來時一樣,拄着竹杖,沿着溪流,慢慢消失在春的山光水色裏。

接下來的三天,太平裏像個巨大的藥爐。

八個臨時搭起的灶台夜不息,煎藥的苦澀氣味彌漫了整個山谷。王伯帶着幾個識字的婦人,嚴格按照《青囊書》上的方子抓藥、煎煮、分派。周大眼負責維持秩序,確保病人按時服藥,健康的人遠離隔離區。

死亡沒有停止,但慢下來了。

第一天死了六個,第二天四個,第三天兩個。新發病的人數也在減少。那個三歲的孩子能坐起來了,雖然還是很瘦,但眼睛有了神采。他看見我,會伸出小手,含糊地叫“先森”。

第四天早晨,太陽出來時,營地裏沒有新增死亡。

王伯紅着眼睛來找我,手裏拿着記錄的木片:先生...今天...今天沒人死。

他說完這句話,突然蹲在地上,肩膀劇烈顫抖。這個老人,在失去所有親人時沒哭,在修圍牆累到吐血時沒哭,此刻卻哭得像孩子。

我拍拍他的肩,想說點什麼,但喉嚨發緊,發不出聲音。

趙三帶人清點了人數:以來,太平裏死了四十七人。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也有幾個在照顧病人時感染的青壯。

我們在柳樹下又添了新墳。這次有棺材——是用蓋新屋剩下的木板臨時釘的,很粗糙,但總算能讓人體面地入土。

葬禮很簡單。沒有哭嚎,沒有儀式,只是活着的人站在墳前,沉默地站了很久。然後王伯領着大家,念了一遍這些子學的字:

“天,地,人,水,火,土,生,死,活。”

念到“活”字時,聲音格外響亮。

瘟疫過後,太平裏變了。

圍牆加固了,新挖了三條水渠,分別用於飲用、洗滌和灌溉。茅廁建在遠離水源的下風口,每天撒石灰。所有人都養成習慣:飯前洗手,水要燒開,病人隔離。

更重要的變化在人心。

周大眼和那些俘虜正式留了下來。他們不再是“潰兵”,是太平裏的“護院”。周大眼的獨眼成了標志,孩子們不再怕他,反而喜歡纏着他講軍中的故事——雖然那些故事大多殘酷。

周大眼:(教年輕人用木棍對練)記住!打架不是比武,是怎麼活下去怎麼來!戳眼睛,踢下檔,撒石灰...不丟人!活下來才不丟人!

趙三在旁邊看,起初皺眉,後來也加入訓練。亂世裏,多一分本事,就多一分活命的機會。

識字課恢復了。新屋的牆寫滿了,就用燒過的木炭在平整的石板上寫。學生從二十幾個增加到五十幾個,連周大眼都笨拙地拿着炭筆,學寫自己的名字。

周大眼:(寫得滿頭大汗)娘的...比人難多了...

他寫出來的“周大眼”三個字歪歪扭扭,像三只爬行的蟲子。但圍觀的孩子們卻鼓掌:周叔寫得好!

他咧嘴笑,露出缺了門牙的牙床。

三月二十八,藥材商來了。

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小小的車隊:三輛騾車,六個夥計,押車的是個精瘦的中年人,自稱姓吳。車上滿載着藥材,還有意外的東西:十袋粟米,五袋鹽,以及一些農具——鋤頭、鐮刀、犁頭,雖然舊,但都是鐵打的。

吳掌櫃:(對我拱手)張先生,左慈道長托小的帶來的。錢已經付清了,您點收。

你:左慈道長還說別的了嗎?

吳掌櫃:(壓低聲音)道長讓小的傳句話:北邊打得更凶了。皇甫嵩破了潁川,黃巾軍死了幾萬。讓您...早做打算。

潁川破了。張寶呢?他還活着嗎?那封我托韓忠帶去的信,他看到了嗎?看到了,會聽嗎?

這些問題沒有答案。吳掌櫃交割完貨物就匆匆離開,仿佛多待一刻都會惹禍上身。

物資解了燃眉之急。粟米雖然不多,但摻着野菜,夠所有人吃半個月。農具更是雪中送炭——之前只能用木棍和石頭開荒,效率極低。

當天下午,所有能勞動的人都下了地。新開墾的荒地擴大到三十畝,雖然還是貧瘠,但撒下的種子總算有了生長的機會。

我站在地頭,看着彎腰勞作的人群。他們很瘦,動作因爲長期飢餓而遲緩,但沒有人偷懶。一個老人扶着新得的鐵犁,犁頭破開凍土,翻出深褐色的泥浪。他摸着那些泥土,像摸着珍寶。

老人:(喃喃)有地了...有地就能活...

是啊,有地就能活。這是農耕文明最樸素的信仰,也是這個時代大多數人唯一的指望。

夜晚,我獨自爬上圍牆。

月色很好,山巒在銀輝中起伏如巨獸的脊背。更遠處,平原的方向,隱約能看見零星的亮光——是烽火?還是焚燒村莊的火?

系統面板很久沒出現了。也許歷史的修正已經完成——用一場瘟疫,用我的十年陽壽,用《太平經》的遺失,換來了太平裏這個小小的偏差得以暫時存在。

但我知道,平靜不會太久。

北邊的戰事,南邊的飢荒,朝廷越來越重的賦稅,還有那些像野草一樣蔓生的野心家...這個時代正在加速滑向深淵。太平裏這個脆弱的烏托邦,像狂風中的蛛網,能撐多久?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王伯,他端着一碗熱湯上來。

王伯:先生,夜涼,喝點湯暖暖。

湯是野菜湯,但加了點新得的鹽,有了鹹味。我接過,慢慢喝。

王伯:(看着月色下的營地)先生,您說...咱們真能一直這樣下去嗎?

你:不知道。

王伯:那您爲什麼還要...

你:爲什麼還要堅持?

他點頭。

我想了想:王伯,你記得你第一個教會的字嗎?

王伯:記得。“人”。先生說,天地之間,人最貴重。

你:對。只要還相信這個,就得堅持下去。哪怕明天天塌了,今天也得把字教完,把地種好,把牆修牢。

王伯沉默片刻,笑了:先生說話,總是很有道理。

我們並肩站着,看月光下的太平裏。窩棚的輪廓,新屋的剪影,晾曬的衣物在風中輕輕搖晃。某個窩棚裏傳出孩子的夢囈,某個角落傳來守夜人壓低的交談聲。

這一切都很脆弱。

但此刻,它存在着。

這就夠了。

遠處傳來狼嚎,悠長而淒厲。山裏的野獸也餓了。

我喝完最後一口湯,把碗還給王伯。

你:明天該教新字了。教“明”字吧。月光爲明,心裏亮堂也是明。

王伯:好。我記下了。

他轉身下牆,腳步有些蹣跚。這個老人,在太平裏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也找到了死得其所的地方。

我留在牆上,又站了很久。

手伸進懷裏,摸到左慈給的那個瓷瓶。倒出一粒丹藥,吞下。藥很苦,但入腹後,那股從骨髓裏透出的寒意,確實緩解了一些。

十年。

我還有多少這樣的夜晚?

不知道。

但至少今夜,太平裏還活着。

至少今夜,月亮還照着這片艱難求生的土地。

遠處,又一聲狼嚎。

我握緊了腰間的柴刀——那是周大眼重新給我打磨過的,刃口很利。

天總會亮。

而天亮之前,總得有人守着這盞微弱的燈。

猜你喜歡

柳安好程澍小說全文

想要找一本好看的雙男主小說嗎?那麼,頂流影帝:拐只狐狸回家寵絕對是你的不二之選。這本小說由才華橫溢的作者雨洱創作,以柳安好程澍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目前,小說已經連載讓人期待不已。快來閱讀這本小說,253265字的精彩內容在等着你!
作者:雨洱
時間:2025-12-30

頂流影帝:拐只狐狸回家寵

如果你喜歡雙男主小說,那麼這本《頂流影帝:拐只狐狸回家寵》一定不能錯過。作者“雨洱”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柳安好程澍的精彩故事。本書目前連載,趕快開始你的閱讀之旅吧!
作者:雨洱
時間:2025-12-30

殘刃尋蹤筆趣閣

《殘刃尋蹤》由李皓老師所撰寫,這是一個不一樣的故事,也是一部良心東方仙俠著作,內容不拖泥帶水,全篇都是看點,很多人被裏面的主角顧九章唐顯所吸引,目前殘刃尋蹤這本書寫了157418字,完結。
作者:李皓老師
時間:2025-12-30

顧九章唐顯

小說《殘刃尋蹤》以其精彩的情節和生動的人物形象吸引了大量書迷的關注。作者“李皓老師”以其獨特的文筆和豐富的想象力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場視覺與心靈的盛宴。本書的主角是顧九章唐顯,一個充滿魅力的角色。目前本書已經完結,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李皓老師
時間:2025-12-30

反派作者:我修改了天選劇本完整版

《反派作者:我修改了天選劇本》是“蕭嘉雨寒”的又一力作,本書以蕭雨寒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玄幻腦洞故事。目前已更新855960字,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蕭嘉雨寒
時間:2025-12-30

蕭雨寒小說全文

喜歡看玄幻腦洞小說的你,一定不能錯過這本《反派作者:我修改了天選劇本》!由作者“蕭嘉雨寒”傾情打造,以855960字的篇幅,講述了一個關於蕭雨寒的精彩故事。快來一探究竟吧!
作者:蕭嘉雨寒
時間:2025-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