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七年,五月初一。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太平裏最高的瞭望台上,周大眼突然舉起手。所有人都停下動作——包括正在搬運滾木的趙三,檢查弓弦的陳勝,以及跪在柳樹下默默祈禱的王伯。
周大眼:(聲音壓得極低)火把...東邊山梁,至少二十支。
我爬上瞭望台,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遠處山脊線上,確實有火光在移動,不是零星的,是連成一線的、有規律的火把長龍。借着熹微的晨光,還能看見金屬反射的冷光——那是鎧甲和兵器。
官軍來了。比預想的早五天。
你:(對下面)按計劃。老弱婦孺,立刻撤往山洞。青壯上牆。
沒有慌亂。這些天反復演練的撤退程序開始啓動。李嬸帶着婦人孩子們排成隊列,每人背着一個小包袱——裏面是糧、水囊和幾件衣物,沉默地沿着隱蔽的小路往西南方向走。華郎中背着藥箱跟在最後,回頭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七百三十四人,撤走四百二十一人。剩下三百一十三個青壯——包括五十七個潁川老兵,四十三個太平裏原住戶,其餘都是這一個月來收留的流民中的壯勞力。還有二十幾個超過五十歲的老人,堅持要留下,說“活夠了,讓年輕人先走”。
王伯:(遞給我一把弓)先生,老朽也留下。
你:你該走。
王伯:(搖頭)名冊是老朽寫的,老朽得看着,誰活下來,誰...沒活下來。
他眼神堅定,我知道勸不動。趙三遞給他一面木盾——很重,老人需要雙手才能舉起。
天色漸亮。火把長龍已經清晰可見,正在沿着山脊線向下移動。看旗號,是“皇甫”字旗,還有“漢”字旗。人數比預想的多,至少有五百,而且是正規軍,不是地方郡兵。
周大眼:(眯着獨眼數)前鋒一百,弓手五十,刀盾兵兩百,還有一百多長槍...後面好像還有輔兵,在推什麼東西。
陳勝:(臉色發白)是沖車...還有雲梯。
沖車,用來撞門的巨木車,下面有輪,上面有頂棚,可以防箭。雲梯,帶鉤子的長梯,能搭上牆頭。這些都是攻城器械,出現在山裏,說明官軍不是臨時起意,是早有準備要拔掉太平裏這個“釘子”。
你:(對趙三)滾木準備。周大眼,弓手分三隊,輪流放箭,別一起射完。陳勝,你帶潁川老兵守正面——他們見過血,穩得住。
命令一條條傳下去。牆頭上,男人們握緊武器,有些人手在抖,但沒人退縮。有人開始低聲哼歌,是冀州的小調,講父親教兒子犁地。然後更多人加入,不成調的哼唱在晨風中飄蕩,像送葬的挽歌,又像戰前的誓言。
太陽完全升起時,官軍在三百步外列陣。
陣型整齊:刀盾兵在前,弓手在後,長槍在兩側,沖車和雲梯在最後。一個騎黑馬的將領出列,走到壕溝前。他大約四十多歲,黑面短須,穿着魚鱗甲,頭盔上的紅纓在晨風中微微飄動。
將領:(聲音洪亮)裏面的人聽着!本將乃左中郎將皇甫嵩麾下校尉高順!奉朝廷令,剿滅太平道餘孽!爾等若開寨投降,只誅首惡,脅從不問!若負隅頑抗,破寨之,雞犬不留!
高順。這個名字讓我心頭一緊。歷史上那個呂布麾下“陷陣營”的主將,以治軍嚴酷、作戰悍勇著稱。原來這時候他還在皇甫嵩手下。
你:(站上牆頭)高將軍!太平裏沒有太平道餘孽,只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我們在此墾荒求生,從未作亂,何故相?
高順:(冷笑)張角,你以爲換個地方,換個名號,就能洗清罪孽?爾妖言惑衆,聚衆數千,私建塢堡,分明圖謀不軌!本將念爾等無知,最後說一遍:開寨門,交出張角,餘者可活!
他身後,弓手齊刷刷舉起弓,箭搭在弦上。陽光照在箭鏃上,閃着寒光。
趙三:(低聲)先生,他們真要打...
你:知道。
我深吸一口氣,提高聲音:高將軍!若我一人之命,能換太平裏所有人活,我現在就從牆上跳下去!但你真能保證,交出我後,不屠寨嗎?
高順沉默了。他身後的副將湊過去低語幾句,高順眉頭皺起,最終搖頭:朝廷有令,太平道衆,一個不留。
他說得很平靜,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這就是亂世:人不需要理由,只需要命令。
你:(對牆內所有人喊)都聽見了?投降是死,抵抗也是死!那就讓他們看看,太平裏的人,是怎麼站着死的!
“站着死!”趙三第一個吼出來。
“站着死!”周大眼跟着吼。
“站着死!站着死!”牆頭上,三百多個聲音匯成一片,吼聲震得柳葉簌簌落下。
高順臉色一沉,舉起右手,然後狠狠劈下。
“放箭!”
第一波箭雨來了。
五十張弓同時發射,箭矢破空的聲音尖銳刺耳。牆頭上的人立刻蹲下,舉起木盾。箭矢釘在盾上、牆上、地上,發出密集的“哆哆”聲。有個年輕人反應慢了點,肩膀中箭,慘叫一聲倒下,被旁邊的人拖到牆後。
周大眼:還擊!
太平裏的弓手站起,三十幾張弓,箭矢稀稀拉拉地射回去。距離太遠,大部分箭落在官軍陣前,只有幾支射中前排刀盾兵的盾牌,沒有造成傷。
高順:(見狀大笑)烏合之衆!沖車,上!
沖車動了。二十幾個輔兵推着巨木車,在刀盾兵的掩護下緩緩靠近。車頂的牛皮棚能擋箭,滾木和石頭砸上去,也只能讓車晃一晃,停一停。
趙三:倒油!
幾口大鐵鍋被抬上牆頭,裏面是燒滾的、混着石灰的髒水——沒有火油,只能用這個。水澆下去,沖車頂棚冒起白煙,下面的輔兵被燙得慘叫,但車還在前進。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沖車離寨門越來越近。一旦撞上,那道木柵欄撐不了幾下。
周大眼:(急)先生!得毀了沖車!
你:用火。
趙三:可沒火油...
你:用酒。所有酒都拿來。
太平裏存了些自釀的濁酒,本來是留着祭祀或治傷用的。十幾壇酒被抬上來,壇口塞上浸透油脂的破布,點燃,然後從牆上扔下去。酒壇砸在沖車上、地上,碎裂,火焰“轟”地騰起。
沖車燒起來了。牛皮棚不怕水,但怕火。火焰順着油脂蔓延,很快吞沒了整個車體。輔兵們尖叫着從車下逃出來,身上帶着火,滿地打滾。
高順臉色鐵青:弓手!壓制牆頭!雲梯,上!
第二波箭雨更密集。這次有火箭,帶着火的箭矢落在茅草屋頂上,很快引燃了幾處窩棚。牆頭上,又有七八個人中箭倒下。
與此同時,六架雲梯搭上了牆頭。鉤子深深嵌進木頭,下面的士兵開始往上爬。
真正的血腥開始了。
趙三帶着人守在正面。雲梯一搭上來,就用長杆推,用石頭砸。但官軍訓練有素,下面有人扶梯,上面有人舉盾,推進速度很快。第一架雲梯上,一個披甲士兵已經露出半個身子,揮刀砍倒一個太平裏的年輕人。
趙三:(怒吼)!
他一柴刀劈在那士兵臉上,刀刃卡在頭盔和面甲之間,拔不出來。另一個士兵趁機爬上牆,長矛刺向趙三後背——
陳勝從側面沖過來,用身體撞開那個士兵,兩人一起摔下牆頭。牆外傳來沉悶的落地聲和慘叫。
一架,兩架,三架...官軍像水一樣涌上來。
太平裏的防線開始出現缺口。有人被砍倒,有人被推下牆,缺口越來越大。周大眼帶着老兵來回補漏,獨眼裏全是血絲,刀都砍卷刃了。
王伯:(在我身邊,用木盾擋住一支流箭)先生...守不住了...
我看了一眼太陽。剛過辰時,戰鬥開始不到一個時辰。
你:讓所有人撤下牆,按第二套計劃。
第二套計劃:放棄外牆,退到營地中央的“內牆”——那是用土屋和窩棚臨時改造的第二道防線,更窄,但更容易防守。
撤退的號角吹響——是用牛角做的,聲音淒厲。牆頭上的人開始有序後撤,邊撤邊推倒提前準備好的障礙物:柴堆、水缸、還有那些拆了一半的窩棚。
官軍很快占領了外牆。高順騎馬進入寨門,看見滿地狼藉和正在燃燒的窩棚,冷笑:垂死掙扎。追!
但他們很快發現,營地裏的路被故意弄得復雜,到處是障礙和陷阱。有人踩中竹刺,有人掉進僞裝過的深坑,坑底着削尖的木樁。
太平裏的人在廢墟間穿梭,像熟悉自家後院。他們從土屋的窗戶射箭,從窩棚的陰影裏投矛,打了就跑。官軍人數雖多,但在狹窄混亂的營地裏施展不開,反而不斷有人倒下。
高順:(氣急敗壞)放火!把這裏全燒了!看他們往哪躲!
命令傳下去,更多的火箭射向茅草屋。火勢迅速蔓延,濃煙滾滾。太平裏的人開始咳嗽,視線受阻。
你:(對王伯)帶剩下的人撤往山洞。我斷後。
王伯:不!老朽斷後!先生您走!
你:(推開他)這是命令!走!
王伯還想爭,被趙三和周大眼一左一右架走。陳勝帶着最後十幾個潁川老兵留在我身邊。
陳勝:(咧嘴笑,滿口是血)天師,潁川的賬,今天該清一清了。
大火已經燒到新屋。那面寫着字的牆在火焰中扭曲,字跡模糊。我最後看了一眼——“太平裏”三個大字,正在被火舌吞噬。
官軍從三個方向圍過來。高順騎馬在最後,冷冷地看着我們這二十幾個人。
高順:張角,到此爲止了。
你:(舉起弓,雖然手在抖)還沒完。
我射出一箭,偏了,釘在一個士兵的盾牌上。高順搖頭,揮手。士兵們舉起長矛,一步步近。
就在此時,身後突然傳來喊聲。
不是官軍的方向,是西南方——山洞的方向。
幾十個人影從濃煙中沖出來,不是老弱婦孺,是太平裏的青壯,甚至有幾個半大孩子。爲首的是李嬸,她拿着菜刀;後面是華郎中,他舉着搗藥的石杵;還有那些本該撤走的老人、婦人...
李嬸:(嘶聲喊)跟狗的拼了!
他們像瘋了一樣沖進官軍陣中。沒有章法,沒有戰術,只是用菜刀砍,用石頭砸,用牙齒咬。一個婦人抱住一個士兵的腿,生生咬下一塊肉;一個老人用拐杖敲碎另一個士兵的頭盔...
官軍陣型亂了。他們沒想到這些“綿羊”會反過來咬人。
高順臉色大變:穩住!列陣!
但來不及了。太平裏剩下的人——不管是該走的還是該留的,全都沖了出來。三百多人,對五百官軍,在燃燒的營地裏展開最後的混戰。
我看見趙三被三杆長矛同時刺穿,他最後吼了一聲,柴刀脫手飛出,砍在一個軍官脖子上。
我看見周大眼獨眼被箭射中,他拔出箭,連帶眼珠一起扯出來,然後抱着一個士兵跳進火堆。
我看見陳勝斷臂處血流如注,他用剩下的手摳出一個士兵的眼珠,然後被亂刀分屍。
我看見王伯被馬蹄踏過,手裏還緊緊攥着那本太平裏名冊。
我看見李嬸的頭被砍下來,滾到我的腳邊,眼睛還睜着。
我看見華郎中倒在藥箱旁,石杵碎成兩截。
太多死亡,太快,太近。空氣裏全是血腥味、焦糊味和慘叫。
我站在原地,弓已經斷了,箭囊空了,手裏只剩一把柴刀。身上有七八處傷,都不深,但血一直在流。
高順騎馬走到我面前。他的甲胄上濺滿血,但毫發無傷。
高順:(俯視我)張角,你輸了。
你:(抬頭看他)是嗎?
我舉起柴刀,不是砍他,而是砍向旁邊燃燒的房柱。柱子斷裂,屋頂塌下來,砸向高順。他急勒馬後退,但火星和木屑還是濺了他一身。
趁這機會,我轉身就跑——不是逃,是往營地深處跑,往那個藏着最後秘密的地方跑。
高順帶人追來。我穿過燃燒的廢墟,跳過屍體,最後停在新屋的廢墟前。那面牆已經燒成焦炭,但牆下,有一塊石板是鬆動的。
用盡最後的力氣掀開石板,下面是個地窖——不大,但裏面堆滿了東西:糧食、鹽、藥材,還有...。
這是我最後的底牌。左慈給的《青囊書》裏,不僅有藥方,還有的粗略配方。這一個多月,我讓周大眼秘密搜集材料:硝石、硫磺、木炭。量不多,只夠做十幾個炸藥包。本來是想在萬不得已時,炸塌山洞入口,同歸於盡。
但現在,山洞裏的人應該已經安全了。
追兵到了。高順看見地窖裏的東西,臉色驟變:那是...
你:(點燃手裏的火折子)高將軍,聽說過“天雷”嗎?
我把火折子扔進地窖。然後轉身,用最後的力氣,撲向旁邊一個水坑——那是太平裏挖的第一個蓄水池,雖然淺,但能救命。
轟——
不是一聲巨響,是一連串的爆炸。地窖裏的被引燃,引旁邊的糧食和藥材。火焰、濃煙、碎石、木屑,像火山噴發一樣沖天而起。
我被氣浪掀飛,摔進水坑,意識模糊前最後的畫面是:高順和他的士兵被火焰吞沒,整個太平裏營地像一朵綻放的血色煙花。
然後黑暗。
不知道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生。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溪邊。水很冷,浸透了衣服,也沖淡了身上的血。掙扎着坐起,環顧四周。
太平裏沒了。
圍牆倒了,土屋塌了,窩棚燒光了。滿地焦屍,分不清是官軍還是太平裏的人。那棵柳樹還在,但半邊燒焦,另外半邊居然還頑強地掛着幾片綠葉。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上到處都疼,但好像沒有致命傷。爆炸時,水坑和距離救了我一命。
高順呢?他的屍體在不遠處,被半截房梁壓着,甲胄焦黑,頭盔掉了,臉上全是血,但眼睛還睜着,死不瞑目。
其他官軍死的死,逃的逃。活下來的幾個正在遠處驚恐地看着我,像看見鬼。
我沒理他們,踉蹌着在廢墟裏行走。
找趙三。找周大眼。找王伯。找所有認識的人。
找到了。
趙三的屍體被三杆長矛釘在地上,像標本。我拔掉長矛,合上他的眼睛。
周大眼的焦屍和一具官軍屍體糾纏在一起,分不開。我掰開他的手,裏面緊緊攥着半截箭——是他射瞎他眼睛的那支箭。
王伯在名冊旁,身體被馬蹄踏得不成形狀,但手還護着那本冊子。我抽出冊子,翻開,紙頁被血浸透,字跡模糊,但還能辨認。
一頁頁翻過。每個名字後面,王伯都做了標記:有的畫了圈(活着),有的打了叉(死了),有的空白(下落不明)。
翻到最後幾頁,是這幾天的記錄:
“五月初一,官軍來攻。趙三守正面,戰死。”
“周大眼守東牆,戰死。”
“陳勝斷後,戰死。”
“李嬸率婦孺返,戰死。”
“華郎中救人,戰死。”
“王順...盡錄於此,死而無憾。”
最後一行,墨跡很新,可能是今早寫的:
“若見此冊者,請告張先生:太平裏七百三十四人,皆曾活過。足矣。”
我合上冊子,抱在懷裏。眼淚終於流下來,不是嚎啕,是無聲的,滾燙的,滴在焦土上,瞬間蒸發。
遠處傳來馬蹄聲。更多的官軍,至少上千,旌旗招展。是皇甫嵩的主力到了。
該走了。
我最後看了一眼太平裏。這片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的土地,這片埋葬了太多希望和屍體的土地。
然後轉身,走向西南方的山林。
腳步很慢,但很穩。
懷裏揣着那本染血的名冊,腰間掛着半截柴刀。
系統面板在此時彈出,但只有一行字:
【歷史修正完成。偏差率歸零。】
【宿主存活,時間線鎖定。】
【任務結束。】
面板閃爍了一下,消失了。這次是真的消失了。
我沒有停下腳步。
山路崎嶇,但我知道方向——山洞的方向。那裏還有四百二十一個人,等着我帶他們去下一個“太平裏”。
也許在更深的深山,也許在更遠的遠方。
但總會有的。
因爲只要還有人相信“天下太平,人人有路”,太平裏就永遠不會真正消失。
就像那棵燒焦的柳樹,只要還在,春天來了,總會發芽。
我走進山林深處。
身後,太平裏的廢墟在晨光中冒着最後的青煙。
而前方,路還很長。
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