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桂花開了。

不是一株兩株的零星開放,是整條梧桐巷、甚至整個城西的桂花,仿佛約好了一般,在某一個秋深的清晨,毫無預兆地、轟轟烈烈地盛放了。金黃色的、米粒大小的花朵簇擁在枝頭,擠擠挨挨,密密匝匝,將墨綠的葉子都壓得低垂。香氣也不是幽微的暗香,而是濃烈的、霸道的、幾乎有實感的甜香,隨着晨風灌滿每一條街巷,每一扇門窗,每一個行人的肺腑。

林見月是被香氣喚醒的。

她睜開眼睛時,晨光還未大亮,房間裏還蒙着一層淡淡的灰藍色。但那股濃鬱得化不開的桂花香,已經透過窗縫、門縫、牆壁的每一道縫隙,絲絲縷縷地滲進來,充盈了整間屋子,讓她恍惚間以爲自己睡在桂花樹下。

她披衣起身,推開窗。

後院的景象讓她怔住了。

那棵一直枯立着的相思樹,依舊枯着。光禿禿的枝椏伸向微明的天空,在晨光中投下清瘦的剪影。但樹下,那口井邊,不知何時長出了幾叢茂盛的桂花——不是高大的喬木,是低矮的灌木,枝繁葉茂,開滿了金燦燦的花朵。香氣正是從那裏涌出來的,濃烈,甜蜜,帶着露水的清新。

她記得很清楚,後院原本只有荒草和那棵枯樹,沒有桂花。這些桂花是哪裏來的?一夜之間長出來的?

她下樓,走到後院,站在那幾叢桂花前。

花是真的,葉是真的,香氣是真的。她伸手摘下一小簇,指尖立刻染上黏膩的花蜜,香氣更加直白地撲來。不是幻覺。

“墨老,”她輕聲喚,“這些桂花……”

櫃台上的不歸壺,壺嘴飄出一縷白煙,墨老的虛影緩緩凝聚成形。他捋着胡須,笑眯眯地看着那些桂花,眼神裏有種“果然如此”的了然。

“是地氣。”他說,“茶館的地氣活了,滋養了土地,有些東西就會自己長出來。這幾叢桂花,大概是很多年前——可能是茶館剛建的時候,有人種下的。後來地氣沉寂,它們就枯了,但還在。現在地氣復蘇,它們也跟着活過來了。”

“地氣活了?”林見月心裏一動,“是因爲……”

“因爲你。”墨老看着她,眼神慈祥而欣慰,“丫頭,這幾個月,你做得很好。了了林將軍的家書緣,送了迷路孩子回家,讓蘇婉如的詩稿重見天,又幫豆豆母子了卻遺憾。每一樁緣了,茶館的‘’就扎深一分,地氣就活絡一分。現在,是時候了。”

“是時候了?”林見月不解。

“是時候,讓茶館真正‘活’過來了。”墨老飄到桂花叢邊,虛影的手輕輕拂過花朵——雖然碰不到,但花朵仿佛感應到什麼,微微搖曳,“白開張,子時待客。了緣,不結怨。這是規矩,也是茶館存在的本。但之前,你只做了‘子時待客’,‘白開張’一直空着。現在地氣活了,桂花開了,是時候,把白的門也打開了。”

“白的門……”林見月看向茶館的後門,那扇通往巷子、白天幾乎從不打開的門。

“對,白的門。”墨老點頭,“從今天起,白天也營業吧。不指望有多少客人,但至少,讓這間茶館,真正像個茶館。讓活人進來坐坐,喝杯茶,說說話。陰陽平衡,不只在夜晚,也在白天。”

林見月沉默了片刻,然後點點頭。

“好,我試試。”

*

說做就做。

早飯後,林見月開始打掃茶館——比平時更仔細。她擦洗了每一張桌椅,拖淨了每一塊地磚,清洗了所有茶具。又去巷口的王老板店裏,買了些新的茶葉:普通的綠茶、紅茶、花茶,還有一小包王老板推薦的、今年新摘的桂花茶。

“林姑娘,今天怎麼買這麼多茶?”王老板一邊稱茶一邊問,“有客人來?”

“嗯,準備白天也開張了。”林見月說。

“好事啊!”王老板眼睛一亮,“你這茶館位置偏,但安靜,收拾淨了,肯定有人來。對了,我這兒還有些瓜子花生,你拿點去,客人來了有點零嘴。”

“謝謝王叔。”

回到茶館,她把茶葉分門別類放好,瓜子花生裝在小碟裏,每桌放一碟。又在門口掛了一塊簡單的木牌,用毛筆寫上“營業中”三個字。

做完這些,她坐在櫃台後,心裏有些忐忑,也有些期待。

白的茶館,會是什麼樣子?

會有客人來嗎?

來了,她該怎麼招待?

她想起祖母信裏的話:白活人來,子時亡魂顧。一盞了緣茶,消解紅塵苦。

但白的“了緣”,和夜晚的“了緣”,是一樣的嗎?

她不知道。

只能試試。

*

上午的陽光很好,暖洋洋地照進大堂,將桌椅染成淡淡的金色。桂花香從後院飄進來,混合着茶葉的清香,在空氣中緩緩流動。很安靜,很祥和。

但沒有人來。

巷子裏偶爾有人經過,會好奇地看一眼門口的木牌,看看裏面,但沒人進來。也許是因爲茶館太舊,太靜,看起來不像營業的樣子;也許是因爲這條巷子本來就人少,都是老住戶,沒有閒逛的遊客。

林見月等了一上午,只等來幾只好奇的麻雀,在門口蹦跳幾下,又飛走了。

她也不急,就坐在櫃台後,看書,練字,偶爾泡杯茶,慢慢喝着。陽光在桌面上緩緩移動,從東移到西,光陰就這樣安靜地流淌。

午後,終於有人來了。

是個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從巷子那頭走來。走到茶館門口,她停下來,眯着眼睛看了看木牌,又探頭往裏看了看。

“姑娘,開張啦?”她問,聲音有些沙啞。

“嗯,開張了。婆婆,進來坐坐?”林見月起身招呼。

老太太猶豫了一下,還是拄着拐杖進來了。她在門口找了張靠門的椅子坐下,把拐杖靠在桌邊,長長地舒了口氣。

“走累了,歇歇腳。”

“我給您倒杯茶。”林見月去泡茶,泡的是普通的綠茶,溫度適中。端過來,放在老太太面前。

“謝謝姑娘。”老太太端起茶杯,小口喝着,眼睛在大堂裏慢慢掃過,“這茶館……有些年頭沒開張了吧?”

“嗯,關了十幾年了。”

“老林太太的茶館。”老太太點點頭,眼神有些恍惚,“我年輕時候還來過,那時候熱鬧,街坊鄰居都愛來這兒喝茶聊天。老林太太人好,茶也泡得好。後來她走了,茶館就關了,可惜了。”

“您認識我?”

“認識,怎麼不認識。”老太太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齒,“我們是一個廠子的,她退休早,開了這茶館。我退休晚,偶爾過來坐坐。後來我搬去兒子那兒住了,就很少來了。前幾天聽說茶館又開了,是個年輕姑娘,我就想來看看,是不是老林太太的孫女。”

“是我。”林見月說,“我叫林見月。”

“好名字。”老太太點頭,又喝了一口茶,“茶泡得不錯,有你幾分火候。就是……人氣還差些。茶館啊,得有茶,也得有人氣。沒人氣,茶再香也冷清。”

“慢慢來。”林見月微笑。

老太太坐了一會兒,喝完茶,從口袋裏掏出兩塊錢,放在桌上。

“茶錢。”

“婆婆,不用了,就一杯茶。”

“要的,開門做生意,哪有白喝的道理。”老太太堅持,“收着,討個吉利。”

林見月只好收下,送老太太到門口。

“姑娘,好好經營。”老太太拍拍她的手,“這茶館,是個好地方。你在的時候,幫過不少人,了過不少緣。你接着做,是好事。”

“我會的。”

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慢走遠了。

林見月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手裏那兩塊錢,心裏暖暖的。

這是她白天營業的第一筆“茶錢”。

雖然少,但意義重大。

*

下午,又來了幾個客人。

有附近的大爺,進來喝了杯茶,下了盤象棋——林見月從儲藏室翻出一副老象棋,棋子都磨得發亮了。有兩個中年女人,逛累了進來歇腳,嗑着瓜子聊家常。還有一個年輕女孩,背着畫板,說是美術系的學生,在附近寫生,被桂花香吸引進來,點了杯茶,坐在窗邊畫了一下午的速寫。

人不多,但茶館裏終於有了些“人氣”。

說話聲,落子聲,嗑瓜子聲,鉛筆在紙上的沙沙聲,混合着茶香和桂花香,讓這間沉寂了十幾年的老茶館,重新活了過來。

林見月忙着泡茶,續水,偶爾搭幾句話,不覺時間飛逝。

傍晚時分,客人都走了。她收拾茶具,擦淨桌子,準備關門。雖然白天營業比想象中順利,但她知道,夜晚才是茶館真正的“營業時間”。

她需要休息,需要準備。

*

夜幕降臨,桂花香在夜色中更加濃鬱,幾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巷子裏,隨着夜風流動,鑽進每一扇窗,每一道門。

林見月像往常一樣,點起蠟燭,燒水泡茶。

今晚泡的是桂花茶——用王老板送的桂花,和自己後院新摘的鮮桂花混合,配上綠茶,熱水沖下,桂花的甜香和綠茶的清香交融,在燭光中嫋嫋升起,溫暖而馥鬱。

她倒了一杯,放在圓桌上,自己端起另一杯,慢慢喝着。

心裏很平靜。

白天的人氣,夜晚的靜謐,生者的喧囂,亡魂的孤寂……在這間茶館裏,奇異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屬於這裏的節奏。

她漸漸喜歡上這種節奏。

喜歡這種“活着”的感覺。

*

夜深了。

遠處傳來鍾聲,十一下。

林見月打了個哈欠,準備收拾茶具上樓休息。今晚似乎不會有“客人”來了——也好,她可以早點休息。

就在這時,巷子裏傳來腳步聲。

很重,很亂,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伴隨着含糊不清的哼唱,和什麼東西拖在地上的摩擦聲。

不是亡魂的腳步聲——亡魂沒有腳步聲。

是活人。

而且,是喝醉了的活人。

林見月皺起眉頭。這麼晚了,誰會在巷子裏喝得爛醉?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茶館門口。

然後,是重重的、毫不客氣的砸門聲。

“砰!砰!砰!”

不是禮貌的敲門,是蠻橫的、帶着酒氣的砸門,震得門板都在顫抖。

林見月的心提了起來。她放下茶杯,走到門邊,沒有立刻開門,而是從門縫往外看。

門外站着一個男人。

中年,很胖,穿着皺巴巴的西裝,領帶歪斜,頭發油膩,滿臉通紅,眼睛渾濁,散發着濃烈的酒氣。他一只手撐在門框上,另一只手拎着個半空的酒瓶,身子搖搖晃晃,幾乎站不穩。

不是巷子裏的鄰居。林見月沒見過他。

“開門!開門!”男人又砸了兩下門,聲音嘶啞含糊,“我知道……知道你在裏面!開門!”

林見月深吸一口氣,拉開了門閂,但沒有全開,只開了一條縫。

“先生,您找誰?我們打烊了。”

男人看到她,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用力推開門,踉蹌着擠了進來。酒氣撲面而來,熏得林見月後退了一步。

“找……找你!”男人打了個酒嗝,眼睛在茶館裏亂掃,“就你……林見月,對吧?不歸茶館的……掌櫃?”

他知道她的名字,知道茶館。

林見月心裏警惕起來,面上保持平靜:“是我。先生,您有什麼事?”

“有事!當然有事!”男人搖搖晃晃地走到圓桌旁,一屁股坐下,把酒瓶“咚”地一聲砸在桌上,濺出幾滴酒液。“我聽說……你這兒,有神通,能辦事。是不是?”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林見月說,“我這裏只是普通茶館,白天賣茶,晚上打烊。沒有什麼神通。”

“別……別跟我裝!”男人揮了揮手,從西裝內袋裏掏出一疊東西,拍在桌上——是錢,厚厚一疊百元大鈔,用銀行封條捆着,大概有一兩萬。

“錢!我有的是錢!”他瞪着林見月,眼神凶狠又渾濁,“你……幫我辦件事。辦成了,這些錢都是你的。不夠,我還有!”

林見月看着那疊錢,又看看男人,心裏那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什麼事?”

“詛咒!”男人湊近一些,酒氣幾乎噴到她臉上,“幫我詛咒一個人!讓他……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生意倒閉!不得好死!”

他的聲音嘶啞,充滿怨毒,在寂靜的茶館裏顯得格外刺耳。

林見月的臉色沉了下來。

“抱歉,我這裏不接這種‘生意’。”她聲音平靜,但很冷,“茶館的規矩,只‘了緣’,不‘結怨’。您請回吧。”

“了緣?結怨?”男人愣了一下,然後猛地站起來,因爲動作太猛,椅子被帶倒,發出“哐當”一聲巨響。他指着林見月的鼻子,唾沫橫飛:

“少跟我來這套!我都打聽清楚了!你這兒本不是普通茶館!你能通陰陽,能見鬼魂,能了執念!了緣是吧?好,我現在就有‘緣’要了!我跟他有仇,不共戴天的仇!這就是‘緣’!你幫我了了,怎麼了?嫌錢少?再加!”

他又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錢,拍在桌上。

林見月後退一步,拉開距離,眼神徹底冷了。

“先生,我再重復一遍:茶館只‘了緣’,不‘結怨’。了緣,是幫助亡魂了卻未了的心願,送他們安息。不是幫你害人,幫你結仇。請您離開。”

“離開?”男人冷笑,眼神更加凶狠,“我要是不走呢?你能把我怎麼樣?報警?我告訴你,警察來了我也不怕!我有的是關系!倒是你,這茶館……我查過了,手續不全吧?消防合格嗎?衛生許可證有嗎?我隨便找點關系,就能讓你關門大吉,信不信?”

他往前一步,視着林見月:“小丫頭,別給臉不要臉。拿錢辦事,天經地義。你今天不答應,我明天就讓你這茶館開不下去!”

林見月的心跳得很快,但臉上依舊平靜。她看着男人,看着他那雙被酒氣和怨毒染得渾濁的眼睛,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是他本人的不對勁。

是纏繞在他身上的某種東西。

很淡,很模糊,在燭光下幾乎看不見。但當她凝神去看時,能看見一絲絲的、灰黑色的、像煙又像霧的東西,纏繞在男人的脖頸、手腕、心口。那些東西緩緩流動,透着一種令人極其不快的、陰冷粘稠的氣息。

和之前在畫軸上感受到的那絲陰冷氣息,很像。

但更濃,更濁,更……惡心。

就像腐爛的泥沼裏冒出的沼氣,帶着毒性和惡意。

是什麼?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這個男人,不只是喝醉了,不只是來鬧事。

他可能被什麼東西……纏上了。

“看什麼看!”男人見她盯着自己,更加暴躁,一把掃開桌上的茶杯。茶杯掉在地上,“啪”地摔得粉碎,茶葉和茶水濺了一地。

“我最後問你一遍,辦,還是不辦?”

林見月看着地上破碎的茶杯,那是祖母留下的老物件,雖然不值錢,但用了很多年。她抬起眼,看着男人,眼神平靜得像深潭。

“不辦。”

“好!好!”男人氣極反笑,臉上橫肉抽搐,“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猛地抬起腳,狠狠踹向旁邊的一張椅子。椅子是實木的,很重,但在他暴怒的一腳下,還是被踹得平移出去,撞在牆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椅背裂開了一道縫。

“我讓你不辦!讓你不辦!”他像瘋了一樣,又去踹另一張桌子,踹櫃台,踹一切能踹的東西。茶館裏響起“哐當”“砰咚”的巨響,桌椅歪斜,茶具滾落,一地狼藉。

林見月退到櫃台後,手按在不歸壺上。壺身溫熱,但這次,沒有金光浮現,沒有茶緣禁制激發——因爲攻擊她的是活人,不是魂靈,也不是地府的法術。茶緣禁制只對“非常”力量有效,對普通人的暴力,無效。

她可以叫墨老,但墨老是器靈,對付活人,未必有用。

她可以……找裴昭。

但裴昭會管嗎?

他是地府監察使,職責是維護陰陽秩序,不是維護人間治安。活人鬧事,在他看來,也許本不值一提。

就在她猶豫的瞬間,男人已經踹翻了第三張椅子,正紅着眼睛朝她沖過來,嘴裏罵罵咧咧:

“小賤人!不給老子辦事,老子今天就砸了你這破店!看你還開不開!”

他沖到櫃台前,伸手就要掀櫃台——

忽然,停下了。

不是他自己停下的。

是某種無形的、冰冷的東西,像一張看不見的網,瞬間將他籠罩,凍結。

男人的動作僵在半空,臉上的暴怒和凶狠還凝固着,但眼神裏,漸漸浮現出難以置信的、極度恐懼的神色。

他張着嘴,想說話,但發不出聲音。只有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像破風箱一樣的氣音。

他的身體開始發抖。

不是醉酒的那種顫抖,是徹骨的、從靈魂深處蔓延出來的、無法控制的顫抖。他的臉色從通紅迅速褪成慘白,嘴唇發紫,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瞳孔縮成針尖大小。

冷。

太冷了。

不是溫度降低的那種冷——雖然茶館裏的溫度確實在急劇下降,牆壁迅速凝結出霜花,地面浮起白霧。但更可怕的是另一種冷:從骨髓裏滲出來的,從靈魂裏滲出來的,帶着死亡氣息的,絕對的、令人絕望的寒冷。

男人感覺自己像是突然被扔進了萬丈冰窟,不,比冰窟更可怕。冰窟只是凍身體,而這種冷,是直接凍靈魂。他感覺自己的血液在凝固,心跳在變慢,思維在凍結,連恐懼本身,都快要被凍住了。

他想轉頭,想看看是什麼東西,但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鏽,只能勉強轉動一點點眼珠。

然後,他看見了。

在茶館的角落,那片最深的陰影裏,有一個人。

不,那真的是“人”嗎?

那人穿着玄色的、寬袖長袍的古裝,靜靜地站在那裏,像一道從古老時光裏走出來的剪影。他背對着燭光,面容隱在陰影中,看不清長相,只能看見一個挺拔而冰冷的輪廓。

但那雙眼睛——

男人對上了那雙眼睛。

純黑的,沒有眼白,沒有瞳孔,深不見底,像兩口通往幽冥的古井,只是被看一眼,靈魂就像要被吸進去,碾碎,凍結,永世不得超生。

那是……什麼?

男人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酒意、怒火、暴戾,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瞬間蒸發得淨淨,只剩最原始的、最本能的、動物面對天敵時的、無邊的恐懼。

他想逃,但腿軟得像面條,本動不了。他想叫,但喉嚨被凍住了,發不出聲音。他只能僵在那裏,像一尊冰雕,承受着那無聲的、但比任何酷刑都可怕的凝視。

時間仿佛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有一個世紀——那玄衣人,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只是極輕微地,抬了一下手指。

甚至沒有真的抬起來,只是一個意圖,一個動作的起始。

但男人身上的壓力,驟然增加了十倍。

“噗通”一聲,他跪倒在地,膝蓋砸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但他感覺不到疼,因爲恐懼已經淹沒了所有知覺。他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流出來,混合着酒氣和尿味——他失禁了。

“滾。”

一個字。

冰冷,清晰,不帶任何情緒,像冰錐刺進耳膜。

男人如蒙大赦,不,比大赦更甚,那是犯聽到赦令時的狂喜和逃命本能。他用盡全身力氣,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甚至來不及擦臉上的污物,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途中又絆倒了一次,頭磕在門框上,也顧不上了,連滾爬爬地沖出茶館,消失在夜色中。

腳步聲凌亂遠去,很快聽不見了。

茶館裏恢復了安靜。

只有一地狼藉,和空氣中殘留的酒氣、尿味,以及……那股尚未散盡的、深入骨髓的陰冷。

林見月站在櫃台後,手還按在不歸壺上,心髒在腔裏狂跳。

她看着門口,又看向牆角那片陰影。

裴昭的身影,緩緩從陰影中浮現,走到燭光能照到的地方。

他還是那身玄衣,還是那張冰冷的臉,但此刻,在燭光下,林見月能看見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掃過地上破碎的茶杯、歪斜的桌椅、一片狼藉的大堂,最後落在那攤污漬上。

他的眼神裏,沒有任何情緒,只有深不見底的冰冷,和一絲……厭煩?

“收拾。”他開口,聲音依舊沒有溫度。

說完,他轉身,走向樓梯——不是回陰影,是上樓。樓梯發出極輕微的“嘎吱”聲,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樓拐角。

他去了二樓。

林見月愣住了。

裴昭很少以實體在茶館裏活動,更少上樓。二樓是她的私人空間,他從未踏足。但現在,他上去了,而且沒有立刻回陰影的意思。

是嫌下面太亂,太髒?

還是……有別的原因?

她不知道。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收拾殘局。

她深吸一口氣,放下不歸壺,開始打掃。

先收拾破碎的茶杯,一片片撿起,用報紙包好。再扶正桌椅,檢查損壞程度——那張被踹裂的椅子,裂縫很深,估計修不好了。她把它搬到牆角,等明天再處理。

然後是最麻煩的污漬。她打來水,撒上洗衣粉,跪在地上,一點一點擦洗。污漬很難清理,混合了尿液、灰塵和酒漬,味道刺鼻。她擦了很久,才勉強弄淨,但青磚上還是留下了淡淡的痕跡。

最後是拖地,擦桌子,開窗通風,點燃熏香驅散異味。

做完這一切,已經半夜了。

她累得腰酸背痛,坐在唯一完好的椅子上,看着恢復整潔但依然空曠冷清的大堂,心裏五味雜陳。

白天的熱鬧,夜晚的暴力,生者的貪嗔癡慢,亡魂的執念遺憾……這間茶館,就像一面鏡子,映照着世間百態,也映照着人心鬼蜮。

那個男人……

她想起他身上的黑氣。

那是什麼?

爲什麼和畫軸上的氣息那麼像?

他說是“高人”指點……那個“高人”,是誰?

問題一個接一個,但沒有答案。

她疲憊地揉了揉太陽,準備吹滅蠟燭上樓休息。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餘光,瞥見樓梯上,有什麼東西。

一小包東西,用深褐色的紙包着,用細麻繩捆着,靜靜地放在樓梯拐角的第一級台階上。

和之前那包桂花糖的包裝,一模一樣。

她怔了怔,走過去,拿起紙包。

打開,裏面是香。

不是線香,不是盤香,是細細的、深褐色的香粉,裝在小小的紙包裏。香氣很特別,沉靜,清冽,有草木的氣息,也有某種說不清的、能淨化污濁的感覺。

是淨穢香。

她知道這種香。祖母的書裏提過,能淨化污穢,驅散不祥,安撫心神。制作不易,材料難尋。

這包香,是裴昭放的。

放在這裏,意思很明顯:給她,用來淨化今晚被污染的空間,和可能殘留的、不好的東西。

林見月拿着那包香,站在樓梯口,抬頭看向二樓。

二樓很安靜,沒有燈光,沒有聲音。

但她知道,他在上面。

也許在某個房間,也許只是站在陰影裏,像他平時做的那樣,沉默地注視着一切。

但這次,他留下了東西。

不是桂花糖那樣的、含義模糊的“禮物”。

是明確的、實用的、解決眼前問題的東西。

這算是一種……關心?或者,只是履行職責,維護茶館的“潔淨”?

她不知道。

但心裏那股因爲今晚的遭遇而生的寒意和疲憊,似乎被這包香驅散了一些。

她走回大堂,拿出香爐,倒出一小撮香粉,點燃。

青煙嫋嫋升起,香氣清冽,迅速擴散,驅散了空氣中最後一絲異味,也驅散了她心頭的陰霾。

茶館裏恢復了寧靜,潔淨,祥和。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香煙緩緩盤旋,升騰,最終散入空氣,心裏漸漸平靜下來。

今夜無客。

但發生了很多事。

她需要消化,需要思考,也需要……休息。

吹滅蠟燭,她走上二樓。

經過裴昭可能所在的房間時,她停了一下,輕聲說:

“謝謝。”

沒有回應。

但她感覺到,房間裏那種冰冷的、沉默的氣息,似乎微微波動了一下。

像冰湖被風吹過,泛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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