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個醉漢鬧事後的第三天,秋雨又來了。

這次不是綿綿的細雨,也不是冷冽的急雨,而是一種粘稠的、灰蒙蒙的、仿佛永無止境的雨,從清晨下到黃昏,又從黃昏下到深夜。雨水不大,但密,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灰網,籠罩着整座城市,將一切顏色都洗成深淺不一的灰。梧桐巷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浸透,泛着幽暗的光,牆頭的苔蘚綠得發黑,像陳年的黴斑。

桂花香在雨水中變得朦朧,不再那麼霸道,而是絲絲縷縷地滲在溼的空氣裏,需要深吸一口氣,才能捕捉到那一點若有若無的甜。後院的幾叢桂花在雨中瑟縮,金黃色的花朵被打落不少,黏在溼漉漉的泥土上,依舊散發着香氣,但多了幾分零落的淒清。

林見月坐在櫃台後,手裏捧着一杯熱茶,看着窗外的雨。

茶是普通的紅茶,加了冰糖,甜而暖。她的目光落在窗玻璃上,雨水蜿蜒流下,將外面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色塊。巷子裏空無一人,只有雨水敲打瓦片和地面的淅瀝聲,單調,綿長,像時光本身在流淌。

很安靜。

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還有……心裏那種尚未完全散去的、被前夜那場鬧事攪起的波瀾。

那個醉漢,那些黑氣,裴昭的出手,那包淨穢香。

三天過去了,茶館已經收拾淨,破損的椅子搬走了,污漬擦淨了,熏香燃過,空氣裏只剩下茶葉和桂花混合的清淡氣息。但心裏那點不安,像雨後青苔,溼漉漉地黏在角落,擦不,拂不去。

那男人身上的黑氣,到底是什麼?

和畫軸上的氣息那麼像,但更濃,更濁,更……惡意。

他說是“高人”指點……那個“高人”,是誰?

問題在腦子裏盤旋,但沒有答案。

墨老說,不必太過掛心,世間污濁之氣多了,茶館有茶緣禁制護着,等閒邪祟進不來。裴昭自那晚後就沒再露面,但林見月能感覺到,他還在,在二樓,在陰影裏,沉默地注視着一切,像一尊冰冷而警覺的守護神。

她不知道他爲什麼出手——以他的性子,活人鬧事,他大可袖手旁觀。但他出手了,用那種幾乎凍結靈魂的威壓,趕走了醉漢,還留下了淨穢香。

這算是某種程度的……維護?

她不確定。

但至少,茶館暫時安寧了。

白天營業照常。雖然下雨,但仍有零星的客人來:躲雨的老人,路過的街坊,好奇的遊客。人不多,但足夠讓茶館保持一點“人氣”。林見月泡茶,續水,偶爾閒聊,子仿佛回到了之前的平靜。

只是心裏,始終繃着一弦。

*

夜幕降臨,雨還在下。

淅淅瀝瀝,不緊不慢,像永遠下不完。巷子裏沒有路燈,只有零星幾戶人家的窗戶透出昏黃的光,在雨幕中模糊成團團光暈。遠處偶爾傳來犬吠,也被雨水吸收,變得悶悶的。

林見月像往常一樣,點起蠟燭,燒水泡茶。

今晚泡的是桂花茶——用後院新摘的、還沒被雨完全打落的鮮桂花,配上綠茶,熱水沖下,香氣在溼的空氣裏顯得格外清新,像陰鬱中的一點亮色。

她倒了一杯,放在圓桌上,自己端起另一杯,慢慢喝着。

燭光跳動,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很長,微微晃動。雨聲是單調的背景音,襯得茶館裏更加寂靜。

她在等。

等子時,等“客人”,等那些心有執念、需要“了緣”的魂靈。

但心裏隱隱覺得,今晚,或許不會有“客人”來。

雨太大,太冷,連魂靈也許都不願出門。

她想着,又喝了一口茶。茶已溫,香氣淡了些,但依舊暖人。

就在這時,巷子裏傳來聲音。

不是腳步聲,不是敲門聲,是……歌聲。

很輕,很飄,斷斷續續,在雨聲中幾乎聽不見。但林見月的耳朵捕捉到了——不是用耳朵聽,是用某種更本質的感知。那是魂靈的氣息,是執念的波動,是只有她這個茶館掌櫃能感應到的“呼喚”。

歌聲是女子的聲音,用的是某種很老的戲腔,咿咿呀呀,婉轉哀戚。唱的詞聽不清,但調子很熟悉,像是……《牡丹亭》裏的“遊園驚夢”?還是《長生殿》裏的“埋玉”?

她分辨不出,但能感覺到那歌聲裏的情緒:哀怨,不甘,還有深沉的、幾乎化爲實質的悲傷。

來了。

“客人”來了。

林見月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門邊。她沒有立刻開門,而是靜靜聽着。

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不是一個人唱,是……兩個聲音。

兩個女子的聲音,幾乎一模一樣,用同樣的戲腔,唱着同樣的調子,哀婉纏綿,在雨夜中交織,重疊,像兩條糾纏的絲線,分不清彼此。

但仔細聽,能聽出細微的差別:一個聲音更清亮些,雖然哀怨,但依舊有骨子裏的韌勁;另一個聲音更嘶啞,更破碎,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透着艱難和痛苦。

兩個聲音,唱着同樣的歌,朝着茶館,緩緩而來。

林見月深吸一口氣,拉開了門閂。

“吱呀——”

木門打開,夜風和雨水一起灌進來,帶着深秋的寒意。她退後一步,看向門外。

巷子裏,雨幕中,站着兩個“人”。

不,是兩個魂靈。

兩個女子的魂靈,穿着幾乎一模一樣的民國戲服——是那種老式的、綢緞質地的戲服,水袖很長,裙擺曳地,顏色是鮮豔的桃紅色,繡着繁復的金線牡丹。頭發梳成同樣的發髻,戴着同樣的珠花,臉上化着同樣的、濃豔的戲妝:粉白的臉,細長的眉,上挑的眼線,鮮紅的唇。

就像兩朵並蒂的桃花,在雨夜中靜靜綻放。

但仔細看,能看出不同。

左邊的女子,身姿更挺拔些,眼神裏有種倔強的、不肯低頭的傲氣。她的妝容更精致,嘴唇的紅更豔,但眼神是冷的,像淬了冰,直直地看着前方,不看身邊的同伴。

右邊的女子,身形更單薄些,微微佝僂着,像是承受着無形的重壓。她的妝容有些暈開,眼角有淚痕,沖淡了腮紅。她的眼神是哀戚的,茫然的,一直低着頭,看着地面,不敢看身邊,也不敢看林見月。

最詭異的是,她們是手挽着手來的。

兩個魂靈,穿着同樣的戲服,化着同樣的妝,手挽着手,像最親密的姐妹,最默契的搭檔。但她們彼此之間,沒有任何交流,甚至不看對方一眼。左邊的女子眼神冰冷地看着前方,右邊的女子哀戚地看着地面,仿佛挽着的不是同伴的手,而是一截沒有生命的木頭。

她們就那樣站在雨裏,雨水穿過她們半透明的身體,沒有留下痕跡。戲服是的,頭發是的,妝容是完好的,只有那種深入骨髓的哀怨和悲傷,溼漉漉地彌漫開來,比雨水更冷,更重。

歌聲停了。

巷子裏只剩下雨聲。

左邊的女子抬起頭,看向林見月。她的嘴唇動了動,發出聲音——是剛才那個更嘶啞、更破碎的聲音:

“掌櫃……求公道。”

每個字都說得很慢,很吃力,像用砂紙在喉嚨裏摩擦,聽着就讓人喉頭發緊。但她的眼神是執拗的,帶着某種近乎偏執的堅定。

右邊的女子聽到她開口,身體微微一顫,頭垂得更低,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但她沒有出聲,只是搖頭,不停地搖頭,像在否認什麼,又像在哀求什麼。

林見月看着她們,心裏那種詭異的感覺越來越強。

手挽着手,卻彼此不看對方。

一個聲音嘶啞,求公道;一個只垂淚,不出聲。

穿着同樣的戲服,化着同樣的妝,像一對鏡像,卻又充滿無法調和的矛盾和痛苦。

“請進。”她側身,讓開門口。

兩個女子魂靈,挽着手,緩緩飄進茶館。她們的腳不沾地,戲服的裙擺無聲拂過門檻,帶進一股陳舊的、混合着脂粉和塵土的香氣。

林見月關上門,好門閂,將風雨隔絕在外。

大堂裏,燭光跳動,茶香嫋嫋。兩個女子魂靈站在圓桌旁,依舊挽着手,但彼此之間那種僵硬和疏離,幾乎凝成實質。

“請坐。”林見月指了指椅子。

左邊的女子先坐下,動作有些僵硬,但姿態依舊保持着一種舞台上的優雅。右邊的女子被她“拉”着,也慢慢坐下,但只坐了半邊椅子,身體微微側向另一邊,像要拉開距離,但又因爲挽着手,無法真正分開。

林見月在她們對面坐下,看着這對詭異的“雙生花”。

“怎麼稱呼?”她問,聲音盡量放柔。

左邊的女子開口,聲音依舊嘶啞難聽:“我叫素心。她……叫清音。”

清音,就是右邊只垂淚不出聲的女子。聽到自己的名字,她身體又是一顫,頭垂得更低,眼淚掉得更急,但依舊沒有聲音。

“素心姑娘,清音姑娘。”林見月點點頭,“你們……是姐妹?”

“曾經是。”素心說,眼神冰冷地瞥了清音一眼,“曾經是最好的姐妹,同門學藝,同台唱戲,形影不離。直到她……”

她停下來,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像破風箱一樣的聲音,像是被什麼堵住了,說不下去。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喉嚨,眼神裏的怨毒幾乎要溢出來。

清音終於有了反應。她猛地抬起頭,看向素心,眼睛裏全是淚水,嘴唇顫抖着,想說什麼,但發不出聲音,只有“啊……啊……”的、極其微弱的氣音。她拼命搖頭,眼淚飛濺,一只手緊緊抓住素心的袖子,像在哀求,像在辯解。

但素心甩開了她的手,眼神更冷。

“直到她,”她盯着清音,一字一句,像用刀在刻,“毒啞了我的嗓子,竊走了我的成名機會,毀了我的一生。”

毒啞嗓子。

竊取機會。

毀了一生。

每個字都像冰錐,砸在寂靜的大堂裏,也砸在林見月的心上。

她看向清音。清音已經哭得幾乎癱軟,但依舊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只有破碎的、絕望的哽咽。她看着素心,眼神裏有痛苦,有委屈,有深不見底的悲傷,但沒有……怨恨。

至少,林見月沒看到怨恨。

只看到哀戚,絕望,和某種無法言說的、沉重的負罪感。

很奇怪。

如果真是清音毒啞了素心的嗓子,竊取了機會,那她此刻應該是心虛,是恐懼,是狡辯。但她沒有。她只是哭,只是搖頭,只是用那種哀戚到極點的眼神看着素心,像在承受某種不該她承受的罪名,又像在懺悔某種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罪孽。

“素心姑娘,”林見月開口,聲音平靜,“你說清音姑娘毒啞了你的嗓子,可有證據?還有,你說她竊取了你的成名機會,具體是指什麼?”

素心冷笑——那笑聲從嘶啞的喉嚨裏擠出來,更加難聽刺耳。

“證據?還要什麼證據?我的嗓子,是在喝了她的茶之後啞的!那天晚上,是我們第一次同台唱全本《牡丹亭》,我唱杜麗娘,她唱春香。演出前,她在後台給我倒了杯茶,說是潤喉。我喝了,上台唱到一半,嗓子就火燒一樣疼,後來就再也唱不出原來的聲音了!”

她按住喉嚨,眼神痛苦而怨毒。

“至於成名機會……那出《牡丹亭》,本來該是我一炮而紅的機會!師傅都說,我的杜麗娘,是全城獨一份!可我的嗓子毀了,戲唱砸了,班主只好臨時換人,讓她頂了我的角兒。後來……後來她就紅了,成了名角兒,而我……我只能躲在幕後,給她配戲,給她梳頭,看她風光無限!”

她的聲音越來越激動,嘶啞得像要撕裂。

“我不甘心!我恨!我恨她!她是我最好的姐妹啊!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學戲,說好要一起紅,一起站在最高的戲台上!可她呢?她爲了成名,下毒害我!她毀了我的嗓子,毀了我的人生!她不得好死!”

最後四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帶着滔天的恨意,在茶館裏回蕩。

清音已經哭得癱在椅子上,渾身顫抖,但依舊發不出聲音,只有眼淚無聲地流淌。她看着素心,眼神裏的哀戚幾乎要化爲實質,像在說: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可我說不出來,我說不出來啊……

林見月靜靜聽着,看着,心裏那股詭異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素心的指控,聽起來合情合理:姐妹反目,嫉妒生恨,下毒毀嗓,竊取機會。在梨園行,這種故事並不新鮮。

但清音的反應,太奇怪了。

如果真是她做的,她此刻的反應不該是這樣。而且,她爲什麼說不出話?如果只是愧疚,只是心虛,不至於發不出聲音——魂靈沒有生理限制,說不出話,往往是心有阻礙,是某種更深層的執念或禁制。

還有,她們爲什麼手挽着手?

如果恨到這種程度,爲什麼死後還要挽着手,一起來茶館?爲什麼不清不楚地糾纏在一起,一個指控,一個垂淚,卻又不肯真正分開?

這不合理。

“素心姑娘,”林見月開口,聲音依舊平靜,“你來找我,是想求什麼‘公道’?讓我懲罰清音姑娘?還是……”

“我要她認罪!”素心盯着清音,眼神像刀子,“我要她親口承認,是她下的毒,是她毀了我!我要她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清音猛地搖頭,眼淚飛濺,雙手拼命擺動,嘴裏“啊……啊……”地嘶鳴,像瀕死的鳥。但依舊,說不出一個字。

林見月看着她們,良久,輕輕嘆了口氣。

“茶館的規矩,是‘了緣’,不是‘結怨’。了緣,是幫你們解開執念,安心往生。結怨,是加深仇恨,糾纏不休。我不能幫你懲罰誰,也不能讓誰魂飛魄散。但我可以幫你們……看相。”

“真相?”素心冷笑,“真相就是她害了我!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真相往往不止一面。”林見月站起身,走到櫃台後,開始燒水泡茶。

這次,她用上了“待客茶”。

茶葉不多,但足夠。熱水沖下,清雅的香氣彌漫開來,混合着桂花的甜香,在燭光中緩緩流動。她倒了三杯茶,一杯放在素心面前,一杯放在清音面前,最後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喝了這杯茶,”她說,目光在兩位女子魂靈臉上緩緩掃過,“也許,你們能想起一些被遺忘的細節,能看見一些被忽略的真相。也許,你們會發現,事情並不像你們以爲的那樣。”

素心盯着那杯茶,眼神警惕:“這是什麼茶?”

“了緣茶。”林見月端起自己那杯,輕輕吹了吹熱氣,“能通陰陽,能見執念,也能……照見真心。喝不喝,在你們。”

清音幾乎沒有猶豫,顫抖着手,端起茶杯,小口喝下。茶湯溫熱,滑過她無形的喉嚨,帶來一股奇異的暖流。她的眼淚漸漸止住,眼神有些恍惚,像是被茶香帶入了某種深層的回憶。

素心看着她喝了,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湯入喉,她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不太適應那股清雅的香氣,但也沒有吐出來,而是慢慢地、警惕地將整杯茶喝完。

林見月也喝下了自己那杯。

茶湯溫熱,香氣在體內流轉。她閉上眼睛,深呼吸,讓自己沉靜下來,放開感知,去接納,去聆聽。

大堂裏安靜下來。

只有燭光跳動,茶香嫋嫋,雨聲淅瀝。

然後,變化開始了。

不是眼前的景象變化,是腦海裏的世界。就像前幾次通感那樣,無數畫面、聲音、情緒,像水般涌來,瞬間將她淹沒。

但這一次,更加混亂,更加交錯。

因爲不是一個人的記憶。

是兩個人的。

兩段記憶,兩種視角,像兩條糾纏的藤蔓,瘋狂地生長,交織,碰撞,將她的意識拖入一片混沌的、五光十色的洪流。

*

首先涌入的,是刺眼的舞台燈光。

燙,亮,白花花一片,像夏正午的太陽,灼得人睜不開眼。台下是黑壓壓的人頭,嗡嗡的議論聲,偶爾爆發出零星的叫好。空氣裏有脂粉味,汗味,灰塵味,還有某種……亢奮的、期待的氣息。

這是戲台。

民國年間的戲台,木質的台板,深紅色的帷幕,兩旁是寫着戲班的燈籠。台上,一個身着杜麗娘戲服的女子,正在唱“遊園驚夢”。水袖輕揚,身段嫋娜,唱腔婉轉清亮,像春的鶯啼,一聲聲,一字字,敲在人心尖上。

是素心。

年輕時的素心,大約十八九歲,眉眼精致,妝容豔麗,在燈光下美得驚心動魄。她的嗓子真好,清亮,圓潤,有金屬般的質感,高音能穿雲裂石,低音能婉轉纏綿。她唱得投入,眼神迷離,像真的成了那個爲情而死的杜麗娘,哀怨,癡情,令人心碎。

台下靜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被她的唱腔和身段攝住了魂魄。

林見月“站”在後台的陰影裏,看着台上的素心,心裏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羨慕,崇拜,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酸楚。

這是清音的視角。

她在看素心,看那個光芒萬丈的姐姐,看那個天賦異稟、注定要成名角兒的姐妹。她羨慕她的嗓子,羨慕她的身段,羨慕她能站在舞台中央,接受所有人的注目和喝彩。而自己,只能站在陰影裏,演丫鬟,配戲,給她梳頭,整理戲服。

畫面跳躍。

後台,狹小,擁擠,堆滿了戲箱、衣架、妝台。空氣裏有油彩、頭油、廉價脂粉的混合氣味。素心已經卸了妝,穿着家常的旗袍,坐在妝台前,對着鏡子擦臉。她的臉色有些疲憊,但眼睛很亮,帶着演出成功的興奮。

“清音,今天台下反應怎麼樣?我唱到‘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那句,好像有人哭了?”

清音站在她身後,手裏拿着梳子,輕輕梳理她散開的長發。鏡子裏,映出兩張相似的臉——她們是姐妹,眉眼有六七分像,但氣質迥異。素心明豔,張揚,像怒放的牡丹;清音清秀,溫婉,像牆角的幽蘭。

“好多人哭了。”清音輕聲說,聲音很柔,很好聽,但比起素心的亮嗓,少了些穿透力,“班主說,明天報紙上肯定有你的戲評,說不定能上頭版。”

素心笑了,笑容驕傲而滿足:“那就好。不枉我練了這麼久。清音,你也得加把勁,下次有合適的角色,我跟班主說說,讓你也試試。”

“我……我不行。”清音低下頭,“我嗓子沒你好,身段也沒你軟,上台就緊張。”

“怕什麼,多練練就好了。”素心轉過身,握住她的手,眼神真誠,“咱們是姐妹,說好要一起紅的。我紅了,也不能忘了你。等咱們都成了名角兒,就自己組個戲班,想唱什麼唱什麼,多好。”

清音看着她眼裏的光,心裏的酸楚被溫暖沖淡了一些,點點頭:“嗯,一起紅。”

畫面再次跳躍。

這次,是深夜,戲班的後院。

月光很好,灑在青石板上,像鋪了一層霜。清音獨自一人,在院子裏練功。她沒有穿戲服,只穿着單薄的練功服,一遍遍地走台步,甩水袖,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單薄,吃力,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總是差那麼一點。

她練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但眼神是執拗的,不肯放棄。

“爲什麼……就是不行……”她低聲自語,聲音裏帶着哭腔,“我和姐姐一起學的戲,一起練的功,爲什麼她就是比我好?爲什麼她能唱杜麗娘,我只能唱春香?爲什麼……”

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孤單。

嫉妒。

深沉的,無法言說的,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嫉妒,在心底悄然滋生,像藤蔓,悄悄纏繞心髒,勒得她喘不過氣。

畫面交錯。

素心的視角。

她在化妝間,對着鏡子,細細描眉。鏡子裏的人,明豔,自信,眼中有光。她能感覺到清音的目光,那種羨慕的,略帶酸楚的目光。她不是不懂,但她覺得,清音只是需要時間,需要歷練。她是姐姐,有責任拉妹妹一把。

“清音,幫我倒杯茶,潤潤喉,等會兒要上場了。”她頭也不回地說。

清音應了一聲,去倒茶。茶是普通的綠茶,用戲班公用的茶壺泡的。她倒了一杯,端過來,放在妝台上。手有些抖,茶水濺出來一點。

“小心點。”素心沒在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溫正好,不燙不涼。她繼續對鏡理妝,沒看到身後,清音盯着那杯茶,眼神復雜,有掙扎,有恐懼,還有一絲……決絕?

畫面混亂了。

兩段記憶交織,碰撞,分不清誰是誰。

素心在台上唱戲,嗓子突然一陣刺痛,像被火燒,被刀割。她強忍着,繼續唱,但聲音開始發顫,走調,高音破音,低音嘶啞。台下響起噓聲,議論聲。她慌了,越慌越唱不好,最後幾乎是在嘶吼,聲音難聽得像破鑼。

她看到台下觀衆皺眉,搖頭,離場。看到班主在後台急得團團轉。看到清音站在側幕,臉色蒼白,眼神驚恐,嘴唇顫抖,想說什麼,但發不出聲音。

恥辱,絕望,像冰冷的水,將她淹沒。

清音的視角。

她在側幕,看着姐姐在台上掙扎,看着她的嗓子一點點毀掉,看着她的驕傲和光芒,在觀衆的噓聲中,一點點熄滅。她渾身冰冷,手指掐進掌心,掐出血來。她想沖上去,想喊停,想告訴所有人,不是姐姐的錯,是……是茶,那杯茶有問題。

可是,茶是她倒的。

她說不清,也動不了。只能站在那裏,看着姐姐崩潰,看着戲砸了,看着班主沖上台,把幾乎癱軟的姐姐扶下來。

後台一片混亂。素心抓着喉嚨,嘶聲問:“我的嗓子……我的嗓子怎麼了?”她的聲音已經徹底變了,嘶啞,難聽,像砂紙摩擦。

班主搖頭嘆氣:“怕是壞了,暫時唱不了了。清音,你準備一下,等會兒頂你姐姐的角兒,把戲唱完。”

清音愣住了。

頂角兒?

她?

她看向素心。素心也看着她,眼神先是茫然,然後漸漸聚焦,變得冰冷,怨毒,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進她心裏。

“是你……”素心嘶聲說,每個字都像從喉嚨裏摳出來的,“是你那杯茶……你害我……”

“不……不是……”清音想辯解,但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發不出聲音。她急得眼淚直掉,拼命搖頭,想說話,但只有“啊……啊……”的氣音。

她失聲了。

在姐姐嗓子被毀的同一晚,她也突然說不出話了。

不是生理上的失聲——郎中檢查了,說她喉嚨沒問題。是心理上的,巨大的驚嚇,愧疚,恐懼,讓她暫時失去了語言能力。

但沒人相信。

所有人,包括素心,都認爲她是心虛,是默認,是罪有應得。

畫面再次跳躍,更加混亂。

素心被冷落,從台柱變成打雜,從杜麗娘變成掃地的啞女。她每天看着清音頂替她的位置,在台上唱她唱過的戲,接受她該得的喝彩,一步步成爲新的名角兒。恨意像毒草,在心底瘋長,將她所有的溫暖和姐妹情誼,都腐蝕殆盡。

清音在台上唱戲,嗓子清亮,身段柔美,贏得了滿堂彩。但台下,她總是低着頭,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尤其是素心的眼睛。她想解釋,想說那杯茶不是她動的手腳,想說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想說她也失聲了,想說她比誰都痛苦。

但她說不出。

嗓子好了,能唱戲了,但就是說不出“辯解”的話。每次想開口,喉嚨就像被什麼東西掐住,發不出聲音。她只能哭,只能搖頭,只能用哀戚的眼神看着所有人,包括那個恨她入骨的姐姐。

復一,年復一年。

姐妹反目,形同陌路。

但奇怪的是,她們從未真正分開。

清音成了名角兒,有了自己的房間,自己的戲箱,但每次演出,她都會讓素心留在身邊,給她梳頭,整理戲服,雖然兩人從不說話。素心恨她,但不知爲什麼,也從沒離開戲班,就那樣陰魂不散地跟着,用冰冷怨毒的眼神,時刻提醒她犯下的“罪孽”。

她們像兩株共生又相斥的植物,糾纏在一起,枝葉卻拼命想遠離對方。

直到死亡。

畫面最後定格在一場大火。

戲院失火,火勢洶洶,濃煙滾滾。台下觀衆驚恐逃竄,台上演員亂作一團。清音在後台,被倒下的衣架壓住腿,動彈不得。濃煙嗆入喉嚨,她咳得撕心裂肺,視線模糊。

然後,她看到了素心。

素心站在火海中,穿着那身桃紅色的戲服,妝容依舊精致,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着清音,看了很久,然後轉身,走向火海深處,沒有回頭。

清音想喊,想叫她回來,但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着姐姐的身影,被火焰吞噬,化爲灰燼。

而她自己也很快被濃煙淹沒,失去意識。

最後的最後,是黑暗,是無邊的冰冷,和深沉的、無法消解的悲傷。

*

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然後像退般迅速褪去。

林見月猛地睜開眼睛。

她還在茶館裏,還坐在圓桌旁,手裏還捧着那杯茶。但茶已經涼透了,徹骨地涼。她的臉上溼漉漉的,分不清是自己的汗,還是被記憶裏的淚水沾染。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痛,喘不過氣。喉嚨發緊,鼻尖酸澀。

那兩段交錯的、充滿嫉妒、痛苦、誤解和絕望的記憶,還殘留在她的意識裏,沉甸甸的,壓得她幾乎要跪倒在地。

她放下茶杯,雙手撐在桌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眼前,素心和清音,依舊坐在對面。

素心的眼神依舊是冷的,怨毒的,但深處,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剛才的通感,她也經歷了,看到了那些記憶碎片,包括清音的視角。

清音還在哭,但不再是那種絕望的、無聲的痛哭,而是更加復雜的、混合了痛苦、委屈、和某種釋然的流淚。她看着素心,嘴唇顫抖着,終於,發出了極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聲音:

“姐……不是我……”

很輕,很啞,但確實是聲音。

素心渾身一震,死死盯着她。

“那杯茶……我倒了,放在那兒……轉身去拿頭花……回來,你就喝了……”清音斷斷續續地說,每個字都說得很艱難,但很用力,“我不知道……茶裏有什麼……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我失聲了……和你同一天……我說不出話……不是心虛……是嚇的……我怕……怕你恨我……怕所有人恨我……我說不出來……”

素心的臉色變了。

她從記憶裏看到了,清音失聲的那段。但她一直以爲,那是清音裝出來的,是爲了博同情,是爲了掩蓋罪行。可現在,清音親口說出來,那種情態,那種痛苦,不像是裝的。

而且,在通感的記憶裏,她看到了清音視角的一些細節:那杯茶,清音確實只是倒了,放在那兒,然後轉身去拿頭花。中間有很短的時間,茶是無人看管的。後台當時人來人往,誰都有可能動手腳。

還有,清音在側幕看她唱砸時的眼神,那種驚恐,那種想沖上來又不敢的掙扎,不像是下毒者該有的冷靜和得意。

難道……

“不是你?”素心的聲音嘶啞,但少了那份斬釘截鐵的恨意,多了不確定的顫抖,“那會是誰?誰要害我?”

清音搖頭,眼淚不停:“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不是我,姐,真的不是我……你信我……你信我一次……”

她伸出手,想去抓素心的手,但素心猛地縮回手,眼神混亂。

“不……不對……如果你沒下毒,爲什麼後來……爲什麼你頂了我的角兒,還紅了?爲什麼你不敢看我?爲什麼你從不爲我辯解?”

“我說不出話……”清音泣不成聲,“我想說,但說不出來……後來,嗓子好了,能唱戲了,可每次想解釋,喉嚨就像被掐住……我怕……我怕你更恨我……怕所有人覺得我虛僞……我只有唱戲,只有站在台上,才能忘記一點……可下了台,看到你,我就……”

她說不下去了,掩面痛哭。

素心呆呆地坐着,眼神從冰冷,到混亂,到茫然,到最後,漸漸泛起一絲深沉的、連她自己都不願面對的……動搖。

如果清音沒下毒,那毒是誰下的?

如果不是清音竊取機會,那爲什麼後來是她紅了?

如果不是清音害她,那這幾十年的恨,這死後都不肯散去的怨毒,又算什麼?

一場誤會?

一場陰差陽錯?

一場被真正的凶手利用,讓姐妹反目,讓她們死後都不得安寧的悲劇?

不……她不願相信。

恨了這麼多年,怨了這麼多年,這恨和怨,幾乎成了她存在的意義。如果連這恨都是錯的,那她這幾十年的痛苦,又算什麼?

“不……你在撒謊……”她嘶聲說,但聲音虛弱,沒了之前的底氣,“你在騙我……你想讓我放過你……”

“我沒有……”清音抬頭,淚眼朦朧地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哀戚,“姐,我們都死了,還有什麼好騙的?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沒害你。我嫉妒過你,羨慕過你,但我從來沒想過害你。你是我姐姐,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啊……”

最親的人。

四個字,像最後一稻草,壓垮了素心強撐的防線。

她看着清音,看着那張和自己相似的臉上,那種深不見底的悲傷和真誠,記憶裏那些溫暖的片段不受控制地涌上來:一起練功的清晨,一起分食一塊點心的午後,一起在月光下憧憬未來的深夜……那些被恨意掩埋的、屬於“姐妹”的溫暖時光。

她的手,微微顫抖。

林見月靜靜地看着她們,心裏沉甸甸的,也鬆了口氣。

至少,真相露出了冰山一角。

清音可能真的沒有下毒。那杯茶,可能真的被第三個人動了手腳。姐妹倆,可能都是受害者,被真正的凶手玩弄於股掌,反目成仇,死後都不得解脫。

但凶手是誰?

爲什麼?

還有,那杯茶裏,到底下了什麼毒,能讓素心的嗓子毀得那麼徹底,又讓清音在同一個晚上失聲?

問題還有很多。

但至少,第一步,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了。

“素心姑娘,清音姑娘,”她開口,聲音有些疲憊,但很清晰,“你們看到的,只是片段。真正的真相,可能藏在更深處。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再幫你們,用更深的通感,去找出那杯茶的真相,找出真正的凶手。”

素心和清音都看向她,眼神復雜。

良久,素心緩緩點頭,聲音嘶啞:

“好……我要知道,到底是誰……”

清音也點頭,眼神堅定。

林見月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二樓樓梯口,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

“有趣。”

林見月猛地抬頭。

裴昭不知何時站在那裏,斜倚着欄杆,玄衣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融進陰影。他低頭看着大堂裏的三人,那雙純黑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只有深不見底的、近乎冷酷的清明。

“雙魂纏怨,因果交錯。”他緩緩走下樓,聲音在寂靜的大堂裏清晰回蕩,“這類恩怨,最難了結。因爲恨得太久,已經成了習慣,成了存在的理由。就算真相大白,恨意也未必能散。”

他走到圓桌旁,目光在素心和清音臉上掃過,最後落在林見月身上。

“你要管?”

林見月看着他,點點頭:“要管。既然她們來了茶館,就是有緣。有了緣,就要了。”

裴昭盯着她看了幾秒,然後幾不可察地,扯了一下嘴角。

那甚至不能算是一個笑容,只是一個極其微小的肌肉牽動,但在他那張永遠冰冷的臉上,顯得格外突兀。

“隨你。”

說完,他轉身,重新上樓,消失在黑暗中。

林見月收回目光,看向那對依舊挽着手、但眼神已經不再那麼冰冷的姐妹魂靈。

“明天晚上,”她說,“同樣的時間,我幫你們,看清一切。”

素心和清音相視一眼——這是今晚,她們第一次真正看向對方。

然後,緩緩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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