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無聲的關懷仿佛還在眼前,戰事卻不會因任何溫情而有片刻停歇。
接下來的幾,狄軍的攻勢愈發瘋狂,如同被激怒的野獸,不計代價地沖擊着早已殘破的關牆
接連數的攻防,將潼山關內外徹底化爲血肉磨坊。
殘陽再次斜照之時,又一輪狄軍凶猛的登城攻勢被艱難擊退。
城頭上,守軍士兵們倚着垛口劇烈喘息,幾乎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已耗盡,空氣中彌漫着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與汗臭。
方羽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玄色戰袍已被汗水、血水和塵土浸染得看不出本來顏色。
他左臂的傷口重新滲出血色,迅速浸溼了包扎的布條,帶來一陣陣灼熱的刺痛。
他僅是皺了皺眉,隨手便要繼續指揮士兵們清理戰場、加固防御。
“動作要快!狄人不會給我們太多喘息之……” 他話音未落,卻見一個青色的身影穿過彌漫的硝煙,徑直來到了他的面前。
是沈復。
他依舊是一身素淨的青衣,在這屍山血海的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衣袂卻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飛濺的泥點和暗紅的血漬。
他手中提着一個樣式古樸的紫檀木小藥箱,與他平攜帶紙簿炭筆的簡約風格迥異,顯然是他極爲珍視的隨身之物。
沈復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着方羽那不斷滲血的左臂,眉頭微蹙了一下。他抬手,做了一個簡潔而不容置疑的手勢,示意方羽坐到旁邊一個傾倒的擂木上。
方羽微怔,下意識地想拒絕:“一點小傷,不礙事……”
沈復卻已直接伸手,輕輕按住了他未受傷的右肩,那力道不大,卻帶着一種罕見的堅持。
他的指尖隔着衣料傳來微涼的觸感,讓方羽心頭莫名一跳,竟鬼使神差地順着那力道坐了下去。
見方羽坐下,沈復便不再多言。他打開藥箱,裏面整齊陳列着數個白瓷小瓶,銀質小刀、剪子,還有一卷質地明顯優於軍中糙布的潔白棉布。
他取出一把鋒利的小銀刀,動作略顯生疏地割開方羽左臂上那已被血黏在傷處的破爛布條。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在觸碰方羽臂膀緊實溫熱的皮膚,那微涼的、與戰場上一切剛猛熾烈截然不同的觸感,讓方羽身體一僵,心跳竟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隨即如擂鼓般加速跳動起來。
沈復卻似乎毫無所覺,或者說,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道皮肉翻卷、仍在淌血的傷口上。
他先用藥箱中的一種液體小心地清洗創口,動作輕柔,生怕弄疼對方。
隨後,他取過一個白瓷瓶,拔開塞子,將其中細膩如塵、帶着清冽藥香的淡金色藥粉,均勻而仔細地撒在傷口上。
那藥粉顯然非凡品,觸膚便帶來一陣清涼,辣的痛感頓時減輕了大半。
最後,他拿起那卷潔白棉布,開始爲方羽包扎。
他的動作依舊帶着一種不屬於醫者的笨拙,纏繞布條時甚至顯得有些緊繃,但那專注的神情,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陰影,以及那微微顫動、仿佛在極力控制卻依舊泄露了某種情緒的指尖,都讓方羽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沈先生……” 方羽忍不住開口,聲音因方才的激戰和此刻莫名的情緒而有些低啞。
“別動。” 沈復低聲打斷,聲音比平更爲低沉,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沒有抬頭,依舊專注於手上的動作,仿佛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主帥的身體,是關乎全局勝負的重要基,不容有失。” 理由依舊冠冕堂皇,符合他謀士的身份與職責。
然而,方羽卻清晰地看到,在他說話的同時,那原本只是微顫的指尖,在纏繞布條打結時,竟不受控制地輕輕抖了一下。而且,在他低垂的視線餘光所及之處,沈復那總是白皙如玉的耳,竟染上了一層極淡、卻在此刻氛圍下無比清晰的緋紅。
這細微的、與他口中冰冷理由截然不同的反應,如同投入方羽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
他不再說話,也不再試圖動作,只是任由沈復有些笨拙卻異常專注地完成包扎。
心中那股自京城初見以來便悄然滋生的、想要靠近並溫暖這座冰山的沖動,在此刻看着對方爲自己包扎時那強作鎮定卻難掩波動的模樣,變得無比清晰和強烈。
他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墨香與藥草的清冷氣息,在這血腥的戰場上,竟奇異地帶來一絲安寧。
這一夜,方羽因傷痛和疲憊淺眠,朦朧中,他似乎感覺到有人悄無聲息地靠近,在他榻前停留了片刻,一件帶着清冷氣息的衣物被輕輕覆在他未受傷的肩頭。
他未睜眼,卻從那極淡的藥草墨香中知曉了來人身份。心中那自京城以來便悄然繃緊的弦,似乎鬆動了一分。
後幾的戰況,愈發慘烈。
狄軍似乎失去了耐心,投入了更多的兵力,攻勢如同狂濤怒浪,一波猛似一波。終於,在一次午後最猛烈的攻擊中,一段本就脆弱的城牆被狄軍的大型沖車撞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凶悍的狄兵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涌了進來!
“堵住缺口!把他們回去!” 方羽目眥欲裂,親自率領着最後的預備隊沖向了那片混戰之地。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每一聲怒吼和慘叫都意味着一條生命的逝去。
混戰中,方羽看到一名跟隨自己多年的親兵被數名狄兵圍攻,險象環生。
他不及多想,立刻挺刀救援,奮力散了那幾名狄兵,將那親兵從刀下拉了出來。然而,就在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後背空門大露。
一名隱匿在側的狄軍悍卒瞅準時機,眼中凶光畢露,手中一柄沉重的彎刀帶着撕裂空氣的尖嘯,直劈向他的後心。
那一瞬間,方羽甚至能感受到背後襲來的刺骨寒意與死亡陰影,他竭力想要轉身格擋,卻已知來不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眼角餘光猛地瞥見,遠處城樓之上,那個青色的身影竟猛地奪過了身旁一名弓箭手手中的長弓。
沈復的動作毫無平優雅,甚至帶着一種倉促的、不顧一切的魯莽。
他顯然並不擅射,挽弓的姿態生澀而別扭,但他還是用盡了全力,將弓弦拉滿,對着那名即將砍中方羽的狄兵,射出了竭盡全力的一箭!
“嗖——!”
箭矢破空,去勢並非十分迅疾,準頭也談不上精準,甚至有些歪斜。
但它出現的時機,卻妙到毫巔,那狄兵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箭擦着肩甲射過,雖未致命,卻讓他動作一滯,刀勢瞬間緩了半分!
就是這電光石火的遲緩,給了方羽寶貴的喘息之機,他猛地擰身回旋,戰刀劃出一道凌厲的弧光,後發先至,精準地格開了那柄致命的彎刀,刀鋒順勢而上,直接割開了那狄兵的喉嚨。
熱血噴濺在臉上,方羽卻無暇擦拭。他猛地抬頭,目光穿透混亂的戰場,遙遙望向城樓之上。
只見沈復依舊保持着開弓後的姿勢,持弓而立,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
那雙冰藍色的眼眸中,不再是平裏的冷靜與算計,而是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愕然與慌亂,甚至帶着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悸。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望向下方脫險的方羽,仿佛無法理解自己方才那完全未經任何思量、純粹出於本能般的舉動。
沈復持弓的手久久未能放下,指尖冰涼。
他腦海中飛速回放着方才那一瞬——看到狄刀劈向方羽後背時,心髒驟然緊縮的窒息感,以及隨之而來的、完全未經任何思考的奪弓、搭箭、發射……
這一系列動作快過他的思緒。他試圖重構那一刻的決策過程,卻只找到一片空白。觀察需要,利益權衡,所有以往慣用的理由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這種徹底的、源於本能的失控,讓他感到了比戰場廝更深的恐懼。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第一次對自己堅信不疑的準則,產生了致命的懷疑。
方羽於亂軍之中,隔着屍山血海,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那目光復雜難言,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對那神來一箭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種洞悉了某種冰層之下洶涌暗流的了然。
沈復似乎被他的目光燙到,猛地別開了臉,不再與他對視,只是那持弓的手,指節因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久久未能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