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鬧什麼!”
冷冽聲音穿透嘈雜。
衆人回首,只見沈宴知披着墨氅立在門外,面色沉冷如鐵。
蒼竹緊隨其後。
蕊兒大喊:“大公子!求您救救姑娘,她落水了!”
沈宴知眸光驟寒,視線掃過人群,定格在池中那道月白身影上。
他大步掠至池邊,甚至未解貂裘,縱身躍下!
“公子!”蒼竹驚呼未落,水花已濺起。
墨色身影如鷂入水,直潛向那抹下沉的月白。
沈宴知屏息下潛,觸到一片柔軟衣料。
手臂一攬,將那冰涼身子扣入懷中。
浮出水面時,花嫵雙目緊閉,唇色青紫,已然暈死過去。
而她懷中,竟還死死抱着那盞燈。
沈宴知眸光一凝,單臂攬住她,劃水抵岸,翻身上來。
他抬眸看向趙氏。
趙氏脊骨發冷,強作鎮定:“大公子,這是意外。二娘子爲了一盞燈投池自盡,實在是有損形象!”
“自盡?”沈宴知打斷她,“你親眼所見?”
趙氏一噎。
劉嬤嬤忙上前:“大公子明鑑,老奴等人親眼看見二娘子自己跳下去的……”
“住口。”沈宴知甚至沒看她,“蒼竹。”
“奴才在。”
“將這刁奴拖下去,杖三十,發賣出府。”
劉嬤嬤如遭雷擊,跪地哭喊:“大公子饒命!三夫人救救老奴!”
趙氏臉色煞白:“宴知,劉嬤嬤是府中老人,你怎能……”
“趙氏。”沈宴知抬眸,眼底似凝寒霜,“草菅人命的奴才,沈家留不得。”
“請府醫。”
“是。”
他不再多言,抱着花嫵疾步離去。
趙氏僵立原地,耳邊是劉嬤嬤被杖打的慘叫。
半晌,她才咬牙低罵:“好……好得很!一個克死男人的寡婦,也配讓嫡房長子爲她亂了規矩!這府裏,真是要翻了她這賤秧子的天了!”
-
沈宴知抱着人疾步穿過回廊。
懷中身軀溼透冰冷,輕得像一捧殘雪。
唯有那盞燈,被她死死護在懷中。
東廂房門扉洞開,蕊兒哭着搶先撲到榻前,扯開錦被。
沈宴知腳步微頓。
懷中是他名義上的弟婦。
此刻溼衣貼身,曲線盡顯。
再進一步,便是逾越。
可掌下軀體冰涼,氣息微弱。
他閉了閉眼。
人命關天,顧不得了。
跨過門檻,他側首:“所有人退至院外,不得入內。”
“是!”
門扉合攏。
沈宴知將人放在榻上。
溼透的月白襖子緊貼身軀,勾勒出纖穠合度的曲線,腰肢細得不盈一握,領口在掙扎間鬆開了些,露出一截溼漉漉的鎖骨,白得晃眼。
他迅速移開視線。
榻上,花嫵其實早已醒了,她方才不過是假裝昏迷。
她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
若今就這麼結束,她這池塘算是白跳了!
“好冷……”她迷迷糊糊伸手在空中抓握,冰涼的手指抓住了沈宴知垂落在下方的手。
沈宴知一愣,還沒反應過來。
腕上傳遍來她臉頰微弱的溫度,混合着溼意。
“別走……”她呢喃着,眼角滾下淚珠,滑入鬢間,“夫君……別丟下我……”
沈宴知眸光沉了沉。
她把他認成了沈宴辭?
意料之中。
在她心裏,能這般親近的,自然只有她那短命的夫君。
他試圖抽回手,花嫵卻抓得更緊,甚至借力半撐起身子。
寢衣滑落肩頭,露出大片肌膚,水珠在燭光下泛着光澤。
“夫君……”她眸中水霧氤氳,“阿嫵好冷……抱抱我……”
說着,竟整個人偎了過來。
隔着溼透的衣料,她身軀的曲線與冰涼觸感無比清晰。
“花氏,”他壓低聲音,試圖喚醒她的神志,“你看清楚,我是誰?”
花嫵卻恍若未聞。
“夫君……”她冰涼的手指撫上他的臉,從眉骨慢慢描摹到下頜,“你的臉怎麼這麼冷?阿嫵給你暖暖好不好?”
“鬆手。”
而她的唇近在咫尺,氣息微弱卻帶着某種溼的甜腥氣。
“夫君怎麼不喚我阿嫵了?”她聲音飄忽,帶着某種天真的媚態,“你從前都喚我阿嫵的。”
“花氏,”他猛地抽身,將花嫵甩到軟墊上,“你清醒點!”
花嫵臥倒在床,眼眸倏地睜大了一瞬,那雙眼裏的水霧迅速被驚懼取代,像受驚的幼鹿。
沈宴知心頭那點因被錯認而起的無名躁意,忽然被這眼神刺了一下。
他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於激烈了。
她神志不清,何錯之有?
“兄、兄長?”她聲音開始發顫,像是此刻才真正醒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爲……”
以爲什麼?
以爲他是沈宴辭那個蠢貨?
沈宴知沒有動。
他看着她哭,水珠從她溼的發梢滴落,滑過鎖骨,沒入那片凌亂遮掩的雪色裏。
花嫵掙扎着欲起身,卻因渾身無力軟軟跌回榻上。
這一動,領口又滑開些許。
“兄長恕罪,妾身方才神志昏沉,並不是有意的。”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劇烈咳嗽。
單薄身軀在錦被下起伏,寢衣溼透貼在身上,腰肢纖細得仿佛一折便斷。
沈宴知轉身取過爽外袍,揚手一展。
袍子如雲落下,將她嚴嚴實實罩住。
他背對着她,肩頭水珠滴落。
“爲一盞燈投水,愚不可及。病好後,你自行抄《女誡》百遍。”
頓了頓,又問:“今夜之事,真是趙氏所說那般?我給你解釋的機會。”
花嫵垂眼,淚水滾落。
“妾知錯……妾會抄寫《女誡》百遍思過,求父兄不要生妾的氣。”
沈宴知聞言,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他等了片刻。
身後沒有哭求,沒有解釋,甚至連一聲委屈的抽噎也無。
這不尋常。
沈宴知終是轉過身。
燭光搖曳,映着榻上光景。
女子擁衾而坐,烏發凌亂,水珠滴落。
她低垂着頭,雙手小心翼翼捧着那盞燈。
不是他以爲的那盞破舊竹篾兔子燈。
而是他今夜在長街燈市上,隨手贈予她的那盞素白八角宮燈。
沈宴知喉結微動。
所有準備好的斥責,忽然都堵在了喉間。
她跳下去,拼死護住的,是他給的這盞燈?
“你……”他開口,聲音竟有些發緊。
花嫵聞聲抬眸。
燭光映入她眼中,那裏面水光瀲灩。
“兄長訓誡得是。”她啞聲說,眼淚又滾下來,“是妾蠢笨……這樣好的燈,被妾糟蹋了……”
她低下頭,用袖子去擦燈面上的水漬,動作笨拙又執拗。
可越擦,金線暈開得越厲害。
她停下動作,肩膀輕顫。
無聲抽泣。
所有委屈、恐懼、後怕,在這一刻決堤。
沈宴知袖中的手指,無意識蜷了蜷。
那時天暗,他以爲,她護的是沈宴辭的遺物。
原來不是。
他贈燈時,不過信手爲之,近乎施舍。
只是爲全一個“長兄”的虛名,免得她在燈火輝煌裏,顯得太過伶仃。
她竟爲這個跳下去?
爲這盞在他眼中不過是尋常物事的宮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