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秋雨連綿。
京兆府的大牢門口,青石板上積着深淺不一的水窪,倒映着鉛灰色的天空。雨水順着屋檐滴落,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
“吱呀——”沉重的牢門被獄卒從內推開,鐵鏽摩擦的聲響在雨幕中格外刺耳。兩個身着皂衣的獄卒一左一右扶着個男子緩步走出,那人身上的囚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破洞處露出的皮膚枯瘦如柴,肋骨分明。唯有一雙眼睛,在那張脫了形的臉上顯得格外突出,銳利如鷹隼,即便蒙着牢獄的塵垢,依舊透着不肯彎折的光。
“林大人,就此別過,您......您好自爲之。”左邊的獄卒鬆了手,語氣裏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同情。他還記得三年前這人穿着狀元紅袍跨馬遊街的模樣,何等春風得意,如今卻落得這般境地。
林明遠微微頷首,裂的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他深吸一口久違的自由空氣,那空氣裏滿是雨水的溼冷與泥土的腥氣,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單薄的膛隨之起伏,像風中搖曳的殘燭。
他扶着獄牆緩了片刻,正要抬步,目光卻驟然定在不遠處。
不遠處,雨幕裏,一人撐傘而立。
玄色戰袍裹着挺拔如鬆的身形,肩頭用銀線繡着精致的螭紋,在昏暗天色中依舊亮眼。腰間懸着柄七星長劍,劍鞘上的寶石被雨水打溼,泛着冷冽的光。
林明遠的瞳孔幾不可察地縮了縮,隨即恢復平靜。他扯了扯嘴角,發出沙啞得如同破鑼般的聲音:“顧將軍。”那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只是在跟街邊賣茶的小販打招呼。
顧晏之聞聲快步上前,手中的油紙傘立刻傾向林明遠頭頂,自己大半個身子都暴露在雨幕中。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溼了他的戰袍,順着螭紋蜿蜒而下,像一道道黑色的淚痕。他張了張口,喉結滾動了數次,最終只艱難地吐出三個字:“...兄長。”
這一聲“兄長”,像一塊冰投入滾油,讓林明遠眼底瞬間結起寒霜。
他猛地側身避開傘蔭,雨水“譁啦”一聲打在他單薄的囚衣上,將本就破舊的布料淋得透溼,緊緊貼在身上。
“顧將軍莫要折煞罪臣。”他抬眼看向顧晏之,眼神裏沒有絲毫溫度,“我林明遠如今是戴罪之身,當不起將軍這聲兄長。”
顧晏之固執地再度上前,將傘移回林明遠頭頂,聲音低沉:“我已打點妥當,舊宅已經不能住人了,附近有處宅院清淨,可助兄長養好身子再做打算。”
林明遠聞言,竟低低笑了起來,那笑聲澀蒼涼,比秋雨更冷:“顧將軍如今權勢滔天,自然什麼都能打點妥當。只是不知,當年我妹妹垂死之際,將軍爲何不曾爲她打點一番?”
顧晏之的手僵在半空,傘沿微微晃動。聲音低沉得幾乎要被雨聲吞沒:“兄長,當年之事另有隱情,我......”
“隱情?”林明遠突然低低笑了起來,那笑聲澀蒼涼,比秋雨更冷,“顧將軍是想說,當年構陷我貪污受賄是隱情?還是眼睜睜看着我林家遷回原籍是隱情?”他向前一步,近顧晏之,那雙銳利的眼睛裏翻涌着壓抑的怒火,“抑或是,我妹妹小碗的死,也是你所謂的隱情?”
這話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進顧晏之的心髒。他臉色霎時變得慘白,握傘的手劇烈顫抖起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小碗她...我當時...”他張着嘴,卻怎麼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聲音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
“莫要提她!”林明遠猛地厲聲打斷,聲音陡然拔高,帶着撕裂般的痛楚,“顧晏之,你不配提她的名字!”他的膛劇烈起伏,那雙眼睛因激動而布滿血絲,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
雨水順着顧晏之的臉頰流淌,混雜着什麼溫熱的液體滑進脖頸。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間失去靈魂的雕像,唯有膛劇烈起伏着,暴露着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三年來,他無數次在夢中見到小碗那雙清澈的眼睛,可每次伸手去抓,都只抓到一片冰冷的虛空。
“她走的時候...可還安詳?”許久,顧晏之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磨出來的。
林明遠死死盯着他,像是要看清他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仿佛要將這三年來所受的苦難與恨意,都通過這目光傾瀉出去。半晌,他才緩緩開口,每個字都說得極慢,極重,如同喪鍾敲響在雨幕中:“她至死都以爲你厭棄了她。”
轟隆——
天際適時響起一聲驚雷,炸得人耳膜生疼。一道閃電劃破鉛灰色的天空,瞬間照亮顧晏之慘白的臉。
顧晏之猛地後退一步,手中的油紙傘“啪嗒”一聲掉在積水中,濺起一片淒涼的水花。他怔怔地看着林明遠,眼神空洞,仿佛聽不懂這句簡單的話是什麼意思。“你說...什麼?”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雨聲淹沒,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仿佛希望自己聽錯了。
林明遠的眼中終於涌上難以抑制的悲痛與恨意,他上前一步,指着顧晏之的鼻子,一字一頓地重復:“我說,我妹妹林小碗臨死前拉着我的手說,‘夫君既已心屬他人,我不敢怨,只願來生...不復相見’!”
雨越下越大,潑灑在兩人之間,像是要將這世間所有無法挽回的遺憾與過錯都沖刷淨,卻又徒勞無功。
顧晏之站立不穩,踉蹌着伸手扶住身後溼冷的獄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甚至摳進了牆上的磚縫裏。他張着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唯有那雙曾經意氣風發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可怕,裏面翻涌着震驚、痛苦與無盡的悔恨。
“她臨產的那些子,一直在等你。”林明遠繼續道,聲音裏帶着壓抑多年的痛楚,“她總說,夫君公務繁忙,脫不開身。”
林明遠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語氣裏帶着濃濃的嘲諷,“她每天都坐在窗邊等你,哪怕身子重得站不起來,也非要讓丫鬟扶着她看大門的方向。她總跟我說,‘晏之公務繁忙,等打完勝仗就會回來了’就連生產後血崩時,還爲你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