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子的封面上,娟秀的字跡寫着“家常用度”四字。他翻開,一頁頁看去,竟是將軍府這三年的賬目,事無巨細,清清楚楚。每一筆進項,每一項開支,都記錄得明明白白。甚至還有批注,寫着“此處可省”、“此物可尋更廉價的替代”等字樣。
顧晏之的手指顫抖起來。他從未給過小碗多少銀兩,也從未關心過府中用度從何而來。現在他才知,是她精打細算,靠着微薄的例銀,撐起了這個“家”。
賬冊最後一頁,夾着一方素帕。顧晏之拿起,帕子上繡着一株蘭花,旁邊是一行小字:“願君平安,盼君早歸。”
落款是“小碗”,期正是他出征前三天。
所以,她早就有了身孕,卻只字未提,只盼着他平安歸來?
顧晏之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雙手捂住臉龐。賬冊和帕子從他膝上滑落,無聲地掉在地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破碎。
他一直以爲,小碗嫁給他是貪圖富貴,是看中了衛國公府的權勢。所以他冷落她,漠視她,任由母親刁難她,甚至...甚至相信了那些她和謝雲州有私情的謠言。
可現在,看着這空蕩的屋子,這簡樸的衣物,這精打細算的賬冊,這方繡着“盼君早歸”的帕子,他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那個女子,要的從來不是榮華富貴,只是他的一點真心。
而他,連這最基本的,都不曾給過她。
“啊——”壓抑不住的悲鳴終於沖破喉嚨,在空寂的屋子裏回蕩。顧晏之猛地起身,沖到梳妝台前,看着銅鏡中那個狼狽不堪的自己。
鏡中的男人,臉色慘白,眼中布滿血絲,頭發凌亂地貼在額前。這還是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顧晏之嗎?還是那個號稱“京城第一紈絝”,不知愁爲何物的衛國公府大少爺嗎?
“小碗...”他對着鏡中的自己,痛苦地低語,“若你看到我如今這般模樣,可會...可會有一絲心疼?”
自然無人回答。唯有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仿佛永無止境。
顧晏之恍惚想起,他第一次注意到小碗,也是在這樣一個雨天。
當時的他爲了省下住宿錢,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天色已晚,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偏又下起了瓢潑大雨。荒郊野嶺,無處躲藏,很快就被淋成了落湯雞。那匹本就普通的馬,在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也顯得疲憊不堪。
顧晏之何曾受過這等罪?飢餓感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着他的胃袋。他蜷縮在馬背上,又冷又餓,又氣又恨,心中將那個“狠心”的老爹罵了千百遍。就在他幾乎絕望之際,
“這位公子,你怎麼淋成這樣?快進來烤烤火吧,雨這麼大,當心着涼。”
她的聲音溫和清脆,帶着江南水鄉特有的軟糯,卻又不卑不亢,與顧晏之記憶中那些要麼巴結諂媚、要麼畏懼閃躲的聲音截然不同。這讓他愣了一下,心頭那股因落魄而格外敏感的戾氣,莫名地被撫平了一絲。
也是幸虧了林家的包子之恩,才讓他後來終於歷經千辛萬苦順利到達外祖家。
而回想到第二次見面時,林小碗已經成爲“狀元包子”鋪,新科狀元的妹妹。
若是...若是時光能停留在那一刻,不管是初識,還是再次相遇,該有多好。
顧晏之痛苦地閉上眼,不願再想後來的種種誤會、傷害、和無法挽回的遺憾。
他轉身,腳步虛浮地走向院中的小廚房。那裏,或許還有她存在過的痕跡。
廚房裏收拾得淨淨,灶台上放着一個陶罐。顧晏之打開,一股淡淡的藥香撲鼻而來。罐底還有些許藥渣,想必是小碗生前爲自己熬的安胎藥。
他想起管家曾戰戰兢兢地來回稟,說夫人胎象不穩,需要靜養。他當時說了什麼?好像是“這種小事不必報我”,便揮手讓人退下了。
小事...他竟認爲她和她腹中的孩兒,是“小事”!
顧晏之再也支撐不住,背靠着冰冷的灶台,緩緩滑坐在地上。淚水無聲地滑落,混合着臉上的雨水,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淚。
他就這樣坐着,直到天際泛起魚肚白。
雨停了,晨光透過窗櫺,照進這個冰冷了太久的院子。顧晏之緩緩起身,走到院中的水缸前,想掬水洗把臉。
水面倒映出他的面容,他猛地僵住了。
一夜之間,他那頭烏黑的長發,竟已全白。不是沾染了灰塵的那種灰白,而是真正的,如雪如霜的白色。
顧晏之怔怔地看着水中的倒影,伸手撫摸自己的頭發,仿佛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將軍!”周平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帶着驚恐,“您的頭發...!”
顧晏之緩緩轉身,看着一臉震驚的侍衛長,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蒼涼而悲愴,在晨光中回蕩,令人心酸。
“也好...”他止住笑,輕聲道,“這頭白發,就當是我爲她戴孝了。”
他抬頭,望向剛剛放晴的天空,眼中再無淚光,只剩一片死寂的平靜。
“傳令下去,即起,府中一切用度從簡,爲我...亡妻守孝三年。”
周平張了張口,最終只是躬身應道:“是,將軍。”
顧晏之最後看了一眼這個院子,這個他和小碗名義上的“家”,轉身,決絕地離去。
晨光中,他一頭白發如雪,背影挺拔卻孤寂,一步一步,走入那再沒有等待他歸來的漫漫餘生。
顧晏之走出主院時,天色已大亮。一夜秋雨洗過的天空澄澈如鏡,陽光刺眼地照在他雪白的發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光澤。府中的下人見了他,無不駭然失色,又慌忙低頭,不敢多看一眼。
“將軍,”管家福伯快步迎上,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夫人派人來問,您何時過去用早膳?”
顧晏之腳步未停,聲音冷淡:“回母親,我今齋戒,不進食。”
福伯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躬身應下。他跟在顧晏之身後,看着那一頭刺目的白發,心中五味雜陳。府中下人都知將軍夫人去得突然,卻不想將軍竟悲痛至此。